深秋的傍晚，寒风己经带上了刺骨的力道。
乌云低垂，将天空染成一片沉闷的铅灰色，仿佛随时都会压下来。
位于城市边缘的垃圾堆放点，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物和化学制品混合的刺鼻气味。
废弃的塑料、腐烂的菜叶、碎玻璃渣和各种难以辨识的废弃物堆积成山，构成了一个荒凉而令人窒息的景象。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皮桶后面。
她身上裹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旧棉袄，下摆拖到了地上。
乱糟糟的头发像一丛枯草，脸上满是污垢，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这就是五岁的叶小汐。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警惕地观察着西周，像一只在野外求生的小兽。
确认暂时没有其他拾荒者或者流浪汉靠近后，她才快速地从铁皮桶后钻出来，目标明确地走向一堆较为新鲜的垃圾。
寒冷让她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但她的动作却异常麻利。
她踮起脚，半个身子几乎埋进了一个破裂的塑料垃圾桶，仔细地翻找着。
那双本该稚嫩的小手，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冻疮，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空的瓶子……”她低声嘟囔着，声音因为干渴而有些沙哑。
她将一个磕瘪了的铝制可乐罐塞进身后那个比她人还大的破麻袋里，“铁的阿叔收……塑料的阿姨也要……”这是她赖以生存的“工作”。
捡拾可回收的废品，卖给固定的废品收购站，换取一点点勉强果腹的食物。
她对这个流程己经无比熟悉，熟悉得让人心酸。
麻袋越来越沉，她有些吃力地拖着它，换了一个地方继续翻找。
忽然，她的目光被一个半埋在烂菜叶下的东西吸引。
那是一个小小的、硬质的纸盒子，看起来还算完整。
她费力地把它扒拉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半盒被打湿了的饼干，己经有些软化了，散发着不太好的气味。
叶小汐的眼睛却亮了一下。
她毫不犹豫地拿起一块，仔细地吹掉上面的灰尘和菜叶，小口小口地、快速地吃了起来。
味道并不好，带着一股霉味和咸涩，但她吃得异常专注，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饥饿让她顾不得许多。
快速吃完两块饼干，感觉胃里稍微有了点底，她才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饼干连同盒子一起，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塑料布包好，塞进棉袄内侧一个自己缝制的、相对干净的小口袋里。
这是她储备的“粮食”。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铁皮桶上，微微喘息。
寒风卷起地上的纸屑和灰尘，打着旋从她身边掠过。
她缩了缩脖子，把脸往破棉袄的领子里埋了埋，只露出一双沉静得与年龄不符的眼睛，望着远处城市渐渐亮起的、如同繁星般的灯火。
那些灯火温暖而璀璨，却与她所处的这个阴暗、冰冷的角落，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没有人知道，这个在垃圾堆里刨食的五岁孩子，脑海里装着怎样惊人的知识。
她的记忆深处，有一段模糊却温暖的时光。
那是在一座云雾缭绕的深山，一座破旧却宁静的古庙里。
一个眉毛胡子都白了的老和尚，总是慈爱地看着她。
“汐儿，看好了，这是‘望气术’。
真正的宝贝，都有自己的‘气’。
或清或浊，或明或暗……”老和尚的声音苍老而悠远，他拿着一个满是铜绿的旧香炉，耐心地指点着。
小小的她盘腿坐在蒲团上，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却紧紧盯着香炉上方那若有若无的、淡金色的光晕。
“这是‘蕴灵丹’，最基础的方子，用的是后山常见的草药。
火候是关键，心要静，神要凝……”丹房里，药香弥漫，老和尚守着一个半旧的小丹炉，手把手地教她控制火力。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成功引动体内那微弱的、暖流般的气息时，老和尚欣慰的笑容。
“汐儿，你天生灵根非凡，与道有缘。
这些本事，将来或可护你周全……”老和尚常常摸着她的头，眼神里带着她当时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关爱，有不舍，还有一丝深深的忧虑。
后来呢？
后来，老和尚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清晨，他将她叫到床边，递给她一个用红绳系着、看起来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玉扳指，郑重地挂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汐儿，师父要走了。
你带着这个，下山去。”
老和尚的气息微弱，“记住，无论如何，活下去。
这个扳指，很重要……非常重要……除非遇到真正认得它、并能说出‘叶氏’二字的人，否则绝不能离身，也绝不可对外人说起师父教你的东西，记住了吗？”
五岁的她，并不完全明白“走了”是什么意思，但师父凝重的神色让她感到害怕。
她紧紧攥着胸口那枚还带着师父体温的玉扳指，用力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老和尚叫来一个偶尔上山送米面的樵夫，给了他一些钱，托他将她送到山下的镇子，找个好心人家收留。
然而，命运并未眷顾这个失去庇护的孩子。
那樵夫拿了钱，将她带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大城市后，便将她随意丢弃在了一个混乱的街区，自此消失不见。
举目无亲，身无分文。
一个五岁的孩子，要如何活下去？
最初的几天，她只能躲在角落里哭泣，饿得头晕眼花。
是师父那句“活下去”，和她体内那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勉强能让她抵御些许寒气、比普通孩子更耐饿耐冻的“法力”，支撑着她。
她开始观察，学着其他流浪孩子的样子，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收集可以卖钱的瓶瓶罐罐。
她不敢显露任何异常，牢牢记住师父的叮嘱，将那些关于“气”、关于“丹药”、关于“法术”的知识，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處，如同守护着一个绝不能醒来的梦。
只有在最深的夜里，蜷缩在某个桥洞或者废弃房屋的角落，她才会偷偷地、一遍遍地回忆师父教的那些口诀，感受着体内那丝微弱的气流运转，这能带给她一丝虚幻的温暖和安全感。
胸口那枚玉扳指，是她与过去那段温暖时光唯一的联系，也是师父留下的唯一念想。
她用脏兮兮的绳子把它系得紧紧的，藏在最里层的衣服下面，从不示人。
……一阵汽车引擎的低吼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叶小汐的回忆。
她警惕地抬起头，看见两辆与她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线条流畅锃亮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了垃圾场边缘那条相对干净些的马路上。
前面的那辆车，尤其气派，车身光可鉴人，在昏暗的天色下依然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叶小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将自己更好地隐藏在高耸的垃圾堆阴影里。
她见过这种车，知道里面坐着的人，和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们通常厌恶并且会驱赶她这样的“小乞丐”。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驾驶座走了下来。
他看起来大约二十七八岁，面容极其英俊，轮廓分明如同雕琢，但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阴郁，紧抿的薄唇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厉气息。
他正是夜视集团的总裁，叶以辰。
叶以辰并未注意到垃圾堆里的那个小身影。
他似乎是觉得车里太闷，想要下来透透气，或者，是这弥漫在空气中的、若有若无的悲伤与绝望，与他内心的某种情绪产生了共鸣。
他倚着车门，从昂贵的手工西装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
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青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深邃却写满倦意的眼眸。
他最近压力极大。
集团内部暗流涌动，几个元老级的股东联手发难，针对几个重要的投资项目频频施压；家族里，母亲因为思念丢失多年的小妹，忧思成疾，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昨天更是昏倒被送进了医院；而今天下午，他刚刚亲自处理完一桩棘手的商业间谍案，身心俱疲。
种种重压之下，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坚持的意义。
财富、权势，似乎都填补不了内心那个巨大的、因妹妹失踪而撕裂的空洞。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带，深吸了一口烟，然后被呛得咳嗽起来。
他其实并不嗜烟，只是在压力大到无法排解时，才会用这种方式稍微麻痹一下自己。
咳嗽牵动了他因为长时间伏案工作而有些不适的肩颈，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用力按揉着僵硬的脖颈。
就在这时，一阵格外猛烈的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和几片枯叶，劈头盖脸地朝他袭来。
叶以辰下意识地侧头闭眼，用手挡了一下。
风中似乎夹杂着一颗细小却尖锐的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左手拇指佩戴的一个翡翠扳指上！
“叮”的一声轻响。
叶以辰皱眉，低头看向自己的拇指。
那是一个品质极佳的玻璃种帝王绿扳指，色泽浓郁纯正，是去年他生日时，二哥叶景深——一位享誉国际的考古学教授兼收藏家——送给他的礼物，寓意平安顺遂。
他一向珍爱。
此刻，在那颗倒霉石子的撞击下，翡翠扳指光滑的表面，竟然出现了一道细细的、几乎肉眼难辨的裂纹！
叶以辰的心猛地一沉。
这并不是什么迷信，而是这个扳指承载着家人的祝福，此刻受损，在他心情极度糟糕的当下，更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一股无名火起，混合着连日来的压抑和挫败感，让他瞬间失去了冷静。
他猛地将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褪了下来，看也没看，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力道，狠狠地向旁边的垃圾堆掷去！
“废物！”
他低咒一声，不知是在骂那枚受损的扳指，还是在骂此刻无力又烦躁的自己。
那枚价值连城的翡翠扳指，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悄无声息地没入了一大堆蓬松的废弃塑料袋和烂纸箱之中，连个回响都没有。
……这一切，都被躲在阴影里的叶小汐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心，在那枚碧绿的东西被扔出来的瞬间，猛地一跳！
不是因为那东西看起来多么值钱——事实上，以她现在的认知，并不能准确判断其价值。
而是因为，就在那枚扳指被抛出的轨迹中，在昏暗的光线下，她运用了师父教的、几乎己经生疏的“望气术”。
她看到了一抹流光，一抹属于高品质玉石特有的、温润内敛的“宝光”！
虽然因为距离和光线，看得并不真切，但那感觉不会错。
那绝对是个好东西！
更重要的是，那个男人，竟然把这样的“好东西”像丢垃圾一样扔掉了？
叶小汐的小脑袋快速运转起来。
对她而言，这不是奢侈品，这是“食物”，是“温暖”，是能够让她活下去的“资源”！
几乎是一种本能，在叶以辰重新靠回车门，烦躁地继续抽烟，并没有留意扳指落点的时候，叶小汐动了。
她像一只灵巧的猫，匍匐下身子，借助各种废弃物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极其迅速地朝着扳指坠落的大致方位移动过去。
破麻袋被她暂时丢弃在原地，此刻，找到那个绿色的“宝贝”是第一要务。
垃圾堆里杂物繁多，寻找一枚小小的扳指并不容易。
但叶小汐有着在垃圾堆里生存磨练出的敏锐眼力，以及那一点点微弱的、对“气”的感应能力。
她的小手在冰冷的、黏腻的废弃物中快速而仔细地翻找着，不顾那些污秽沾满了她的手和衣袖。
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一点“宝光”的感应上。
几分钟后，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光滑的物体。
找到了！
她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将它从一堆烂纸浆里抠了出来。
正是那枚翡翠扳指！
即使在污垢的包裹下，它依然透出一种沉静的绿色。
那道细小的裂纹，在近距离下清晰可见。
叶小汐来不及细看，也顾不上擦拭，她只想尽快带着这个意外的“收获”离开。
她下意识地再次运用“望气术”，集中精神，仔细感受着扳指上残留的“气”，想要确认一下它的品质和完整性。
然而，就在她的意念接触到扳指的瞬间——异变陡生！
她一首贴身佩戴、紧挨着皮肤、藏在最里层衣服下的那枚灰扑扑的玉扳指，仿佛被什么力量唤醒了一般，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
那股灼热感如此强烈，瞬间穿透了层层衣物，熨烫着她的胸口皮肤，疼得她几乎要叫出声来！
“唔……”她闷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胸口。
怎么回事？
师父给的扳指……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反应！
与此同时，一股微弱但极其精纯的、与她体内那丝气流同源却又强大无数倍的气息，从胸口那枚玉扳指中弥漫出来，顺着她的经脉，不由自主地涌向她握着翡翠扳指的右手！
两股“气”，通过她的身体，仿佛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和链接！
更让她震惊的是，在她“望气术”的视野里，手中那枚翡翠扳指内部，那道细小的裂纹，竟然在那股外来气息的流转抚过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弥合了！
裂纹消失了！
翡翠扳指恢复如初，甚至那内蕴的“宝光”似乎都变得更加温润灵动了一丝！
这……这是？
叶小汐彻底呆住了，小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
师父只教过她望气、辨识药材和最基本的引气法门，从未提过还能这样修复器物！
……另一边，叶以辰发泄般地扔掉了扳指，心中的烦躁并未减轻，反而因为这幼稚的举动增添了一丝自我厌弃。
他掐灭了烟头，准备上车离开。
就在他拉开车门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向了垃圾堆的方向。
他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脏兮兮的身影。
刚才他心情极差，并未留意，此刻才看清，那是一个小乞丐，正蹲在垃圾堆里，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做什么。
叶以辰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人，但看到一个如此幼小的孩子沦落至此，眉头还是本能地蹙紧。
世间的苦难太多，他无力也无意去一一关照。
他移开目光，准备上车。
然而，就在这一刻，那个小乞丐似乎因为找到了什么东西，身体微微转动了一下。
她侧对着他，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贴在胸口。
那枚刚刚被他丢弃的、翠绿欲滴的扳指，在她脏兮兮的小手中，显得格外刺眼！
叶小汐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胸口玉扳指的异常发热和翡翠扳指的神秘修复上，完全忘记了身处的环境，忘记了自己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
她因为震惊和胸口突如其来的灼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捂着胸口的手，想要去查看一下那枚发烫的玉扳指。
就是这个动作——她扯开了破棉袄最上面的扣子，露出了脖颈上那根同样脏兮兮的红绳，以及红绳下端，因为她的动作而从衣领里滑落出来的、那枚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玉扳指！
那玉扳指样式古朴，甚至有些粗糙，与叶小汐此刻乞丐般的形象“相得益彰”，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破烂饰物。
但就在它暴露在空气中的一瞬间——正准备上车的叶以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他的身体猛地僵住，搭在车门上的手瞬间青筋暴起！
那双原本布满疲惫和阴郁的眸子，在接触到那枚灰扑扑的玉扳指的刹那，骤然收缩到极致，瞳孔深处爆发出一种极度震惊、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光芒！
他死死地盯着那枚玉扳指，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周围所有的声音——风声、远处车辆的鸣笛声——都瞬间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枚在昏暗光线下、悬挂在小女孩脏兮兮的脖颈上、随着她细微动作轻轻晃动的……灰玉扳指！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怎么会在这里？！！
无数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
……母亲温柔地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哼着摇篮曲。
婴儿白白胖胖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精致的银镯子。
而母亲的拇指上，就戴着这枚灰玉扳指！
他记得母亲说过，这是外婆留下的老物件，不值什么钱，但寓意平安，她一首戴着。
……那个混乱、悲痛欲绝的下午。
刚满月不久的小妹在医院被人偷走！
母亲哭得昏死过去，父亲一夜白头。
全家发动所有力量寻找，却如同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那枚原本戴在母亲手上的灰玉扳指，也连同小妹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因此自责不己，认为是自己没能保护好孩子和念想。
……这些年来，全家从未放弃寻找。
他们发布天价悬赏，动用一切人脉资源，甚至求助过玄学方面的人士，却一次次希望燃起又破灭。
这枚灰玉扳指的样子，早己深深地刻进了每个叶家人的骨髓里！
成了他们寻找小妹的唯一、也是最渺茫的线索！
它怎么会……在一个流浪的小乞丐身上？！
叶以辰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碎他的胸骨。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恐惧、怀疑、心疼的洪流，将他彻底淹没。
狂喜的是，消失了五年的线索，竟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他眼前！
恐惧的是，他害怕这又是一场空欢喜，害怕这枚扳指只是巧合，或者是从别的渠道流落到这孩子手中的。
心疼的是……如果……如果这孩子真的是……那她这五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在垃圾堆里捡食？
! 穿着这样破烂的单衣在寒风中发抖？！
一想到这种可能，叶以辰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什么冷静！
“等等！！”
一声嘶哑的、几乎变了调的低吼从叶以辰的喉咙里冲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是有些骇人的急迫。
他猛地甩上车门，不再有丝毫犹豫，迈开长腿，几乎是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朝着垃圾堆那个小小的身影冲了过去！
皮鞋踩在污秽的地面上，溅起泥点，弄脏了他昂贵的西装裤脚，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眼睛里，只有那个孩子，和她胸前那枚灰扑扑的玉扳指！
叶小汐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吓得一个激灵，瞬间从扳指异变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一抬头，就看到那个刚才扔扳指的高大男人，正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极度激动、紧张甚至是疯狂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不，是死死地盯着她胸口露出来的玉扳指，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猛兽，不顾一切地朝她冲来！
危险！
这是叶小汐的第一反应。
她见过太多不怀好意的大人，那些驱赶她、抢夺她食物的流浪汉，眼神虽然凶恶，却远不及此刻这个男人眼中那种仿佛要将她吞噬的激烈情绪让她感到害怕！
他要抢师父留给她的扳指！
这个认知让叶小汐心中充满了恐慌和坚决！
这是师父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她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
她顾不上多想，也顾不上掉在地上的那枚刚刚修复的翡翠扳指，猛地将胸口的灰玉扳指塞回衣服里，用小手紧紧捂住，然后转身就想往垃圾堆深处跑！
“别跑！
孩子，你别怕！
我不会伤害你！”
叶以辰看到她受惊小兽般的反应和逃跑的动作，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刺痛，他急忙喊道，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但那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难以控制的颤抖和急切。
他加快脚步，三两步就追上了那个小小的、跌跌撞撞的身影。
叶小汐毕竟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哪里跑得过一个成年男子。
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胳膊，不算重，但却牢固得让她无法挣脱。
“放开我！
放开！”
叶小汐惊恐地尖叫起来，拼命地挣扎，脏兮兮的小腿胡乱踢蹬着，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即将失去最重要之物的绝望，“把扳指还给我！
那是我的！
是师父给我的！”
她以为这个男人要硬抢。
“不！
不！
孩子，你看，你看我不抢！
我不抢你的东西！”
叶以辰看到她眼中的恐惧和泪水，心脏抽痛得更厉害了。
他立刻松开了一些力道，但依旧不敢完全放手，怕她一溜烟又跑没影了。
他蹲下身子，强迫自己与她的视线平齐，试图用最柔和、最不具有威胁性的方式与她沟通。
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激动而沙哑得厉害：“孩子……你……你别怕……告诉我，你这个扳指……是哪里来的？”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掠过叶小汐脏污的小脸，试图从那厚厚的污垢之下，寻找一丝熟悉的轮廓。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声音大得他自己都能听见。
像吗？
眉毛？
眼睛？
鼻子？
污垢太厚，孩子因为惊恐和营养不良而过于瘦小，他一时根本无法分辨。
但那双含着泪、却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睛……那眼底深处的一抹倔强……似乎……似乎真的有点像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这个发现，让叶以辰的呼吸更加急促起来。
“是……是我师父给我的！”
叶小汐紧紧捂着胸口，带着哭腔喊道，警惕地瞪着眼前这个看起来非常“可怕”的男人。
“师父？
你师父是谁？
他在哪里？”
叶以辰急切地追问，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量。
“师父……师父走了……”提到师父，叶小汐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悲伤，“他让我下山……然后就走了……我找不到他了……”走了？
叶以辰的心一沉。
是去世了？
还是离开了？
但他此刻无暇细究。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枚扳指上。
他必须确认！
“孩子……”叶以辰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他小心翼翼地，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轻柔的力道，指了指叶小汐紧紧捂着的胸口，“你……你能不能……把这个扳指，给我看一下？
就看一下！
我保证，看完立刻就还给你！
我发誓！”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近乎哀求的迫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痛苦。
叶小汐停止了挣扎，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看起来好像真的很难过，很着急，不像那些单纯想抢她东西的坏人。
他的眼睛很红，里面有一种她看不懂的、非常复杂的东西，让她莫名地……有点心软。
而且，他保证会还给她……她犹豫了一下，小手依然紧紧捂着，没有立刻松开。
叶以辰见她有所松动，立刻补充道，语气更加轻柔，带着诱哄：“你看，我刚才扔掉的这个绿色的，送给你，好不好？
你把这个，借给我看一下，就一下？”
他指了指地上那枚己经完好无损的翡翠扳指。
叶小汐看了看地上那抹翠绿，又看了看眼前男人那双充满了急切甚至带着一丝血丝的眼睛。
师父的叮嘱在耳边回响——“除非遇到真正认得它、并能说出‘叶氏’二字的人”……这个男人，他认得这个扳指吗？
他刚才看到扳指的反应那么大……一个模糊的、她从未敢深想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在她心底悄然闪过。
她咬了咬下唇，沾着泪珠的睫毛颤抖着，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和警惕，松开了捂着胸口的小手。
那枚用红绳系着、灰扑扑的玉扳指，再次暴露在叶以辰的眼前。
叶以辰的呼吸彻底停止了。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住了那枚玉扳指。
触手温润，带着孩子的体温。
样式、质地、甚至边缘那一道极其细微的、如同月牙般的天然印记……都和他记忆深处、母亲手上那枚一模一样！
绝无可能认错！
就是它！
叶家寻找了五年、寄托了无数思念和愧疚的玉扳指！
它真的出现了！
就在这个流浪的孩子身上！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叶以辰的神经，让他几乎要晕厥过去。
但他强迫自己冷静，还有最后一步确认！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那双己经泛红、弥漫上水光的眼眸，紧紧锁住叶小汐的眼睛，声音嘶哑而沉重，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孩子……你……你知不知道……‘叶氏’？”
“叶氏”二字，如同带着某种魔力，穿透空气，重重地敲打在叶小汐的心上。
她猛地抬起头，脏污小脸上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茫然！
他……他真的说出来了！
师父说过……师父说过……叶小汐的小嘴微微张着，看着眼前这个蹲在她面前、高大的男人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狂喜、害怕、期待和巨大痛苦的眼神死死盯着她，仿佛她的回答将决定他的生死。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垃圾场的臭味，城市的喧嚣，刺骨的寒风，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这枚连接着未知过去的灰玉扳指。
叶小汐看着他那双几乎要落下泪来的眼睛，心头莫名地一酸，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渴望，如同破土的嫩芽，猛地冲破了长久以来用麻木和坚韧构筑的外壳。
她不知道“叶氏”具体意味着什么，但她记得师父那句郑重到极点的叮嘱。
她看着叶以辰，小小的身子因为激动和莫名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用带着浓重哭腔、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那个刻在记忆深处的词：“叶……氏……？”
这两个字，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溃了叶以辰所有的理智和防线。
是她！
真的是她！！
他丢失了五年的妹妹！
他父母日夜思念的骨肉！
他们叶家上下寻找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小公主！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湮灭了他之前所有的疲惫、阴郁和烦躁！
心脏被一种滚烫的、饱胀的酸涩情感填满，几乎要炸裂开来！
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那扳指，而是用一种近乎失控的、却又无比轻柔的力道，一把将那个浑身脏污、散发着异味的小小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找到了……找到了……哥哥终于找到你了！
汐汐……我的妹妹！！”
乌云低垂，将天空染成一片沉闷的铅灰色，仿佛随时都会压下来。
位于城市边缘的垃圾堆放点，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物和化学制品混合的刺鼻气味。
废弃的塑料、腐烂的菜叶、碎玻璃渣和各种难以辨识的废弃物堆积成山，构成了一个荒凉而令人窒息的景象。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皮桶后面。
她身上裹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旧棉袄，下摆拖到了地上。
乱糟糟的头发像一丛枯草，脸上满是污垢，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这就是五岁的叶小汐。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警惕地观察着西周，像一只在野外求生的小兽。
确认暂时没有其他拾荒者或者流浪汉靠近后，她才快速地从铁皮桶后钻出来，目标明确地走向一堆较为新鲜的垃圾。
寒冷让她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但她的动作却异常麻利。
她踮起脚，半个身子几乎埋进了一个破裂的塑料垃圾桶，仔细地翻找着。
那双本该稚嫩的小手，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冻疮，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空的瓶子……”她低声嘟囔着，声音因为干渴而有些沙哑。
她将一个磕瘪了的铝制可乐罐塞进身后那个比她人还大的破麻袋里，“铁的阿叔收……塑料的阿姨也要……”这是她赖以生存的“工作”。
捡拾可回收的废品，卖给固定的废品收购站，换取一点点勉强果腹的食物。
她对这个流程己经无比熟悉，熟悉得让人心酸。
麻袋越来越沉，她有些吃力地拖着它，换了一个地方继续翻找。
忽然，她的目光被一个半埋在烂菜叶下的东西吸引。
那是一个小小的、硬质的纸盒子，看起来还算完整。
她费力地把它扒拉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半盒被打湿了的饼干，己经有些软化了，散发着不太好的气味。
叶小汐的眼睛却亮了一下。
她毫不犹豫地拿起一块，仔细地吹掉上面的灰尘和菜叶，小口小口地、快速地吃了起来。
味道并不好，带着一股霉味和咸涩，但她吃得异常专注，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饥饿让她顾不得许多。
快速吃完两块饼干，感觉胃里稍微有了点底，她才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饼干连同盒子一起，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塑料布包好，塞进棉袄内侧一个自己缝制的、相对干净的小口袋里。
这是她储备的“粮食”。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铁皮桶上，微微喘息。
寒风卷起地上的纸屑和灰尘，打着旋从她身边掠过。
她缩了缩脖子，把脸往破棉袄的领子里埋了埋，只露出一双沉静得与年龄不符的眼睛，望着远处城市渐渐亮起的、如同繁星般的灯火。
那些灯火温暖而璀璨，却与她所处的这个阴暗、冰冷的角落，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没有人知道，这个在垃圾堆里刨食的五岁孩子，脑海里装着怎样惊人的知识。
她的记忆深处，有一段模糊却温暖的时光。
那是在一座云雾缭绕的深山，一座破旧却宁静的古庙里。
一个眉毛胡子都白了的老和尚，总是慈爱地看着她。
“汐儿，看好了，这是‘望气术’。
真正的宝贝，都有自己的‘气’。
或清或浊，或明或暗……”老和尚的声音苍老而悠远，他拿着一个满是铜绿的旧香炉，耐心地指点着。
小小的她盘腿坐在蒲团上，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却紧紧盯着香炉上方那若有若无的、淡金色的光晕。
“这是‘蕴灵丹’，最基础的方子，用的是后山常见的草药。
火候是关键，心要静，神要凝……”丹房里，药香弥漫，老和尚守着一个半旧的小丹炉，手把手地教她控制火力。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成功引动体内那微弱的、暖流般的气息时，老和尚欣慰的笑容。
“汐儿，你天生灵根非凡，与道有缘。
这些本事，将来或可护你周全……”老和尚常常摸着她的头，眼神里带着她当时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关爱，有不舍，还有一丝深深的忧虑。
后来呢？
后来，老和尚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清晨，他将她叫到床边，递给她一个用红绳系着、看起来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玉扳指，郑重地挂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汐儿，师父要走了。
你带着这个，下山去。”
老和尚的气息微弱，“记住，无论如何，活下去。
这个扳指，很重要……非常重要……除非遇到真正认得它、并能说出‘叶氏’二字的人，否则绝不能离身，也绝不可对外人说起师父教你的东西，记住了吗？”
五岁的她，并不完全明白“走了”是什么意思，但师父凝重的神色让她感到害怕。
她紧紧攥着胸口那枚还带着师父体温的玉扳指，用力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老和尚叫来一个偶尔上山送米面的樵夫，给了他一些钱，托他将她送到山下的镇子，找个好心人家收留。
然而，命运并未眷顾这个失去庇护的孩子。
那樵夫拿了钱，将她带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大城市后，便将她随意丢弃在了一个混乱的街区，自此消失不见。
举目无亲，身无分文。
一个五岁的孩子，要如何活下去？
最初的几天，她只能躲在角落里哭泣，饿得头晕眼花。
是师父那句“活下去”，和她体内那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勉强能让她抵御些许寒气、比普通孩子更耐饿耐冻的“法力”，支撑着她。
她开始观察，学着其他流浪孩子的样子，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收集可以卖钱的瓶瓶罐罐。
她不敢显露任何异常，牢牢记住师父的叮嘱，将那些关于“气”、关于“丹药”、关于“法术”的知识，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處，如同守护着一个绝不能醒来的梦。
只有在最深的夜里，蜷缩在某个桥洞或者废弃房屋的角落，她才会偷偷地、一遍遍地回忆师父教的那些口诀，感受着体内那丝微弱的气流运转，这能带给她一丝虚幻的温暖和安全感。
胸口那枚玉扳指，是她与过去那段温暖时光唯一的联系，也是师父留下的唯一念想。
她用脏兮兮的绳子把它系得紧紧的，藏在最里层的衣服下面，从不示人。
……一阵汽车引擎的低吼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叶小汐的回忆。
她警惕地抬起头，看见两辆与她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线条流畅锃亮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了垃圾场边缘那条相对干净些的马路上。
前面的那辆车，尤其气派，车身光可鉴人，在昏暗的天色下依然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叶小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将自己更好地隐藏在高耸的垃圾堆阴影里。
她见过这种车，知道里面坐着的人，和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们通常厌恶并且会驱赶她这样的“小乞丐”。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驾驶座走了下来。
他看起来大约二十七八岁，面容极其英俊，轮廓分明如同雕琢，但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阴郁，紧抿的薄唇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厉气息。
他正是夜视集团的总裁，叶以辰。
叶以辰并未注意到垃圾堆里的那个小身影。
他似乎是觉得车里太闷，想要下来透透气，或者，是这弥漫在空气中的、若有若无的悲伤与绝望，与他内心的某种情绪产生了共鸣。
他倚着车门，从昂贵的手工西装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
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青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深邃却写满倦意的眼眸。
他最近压力极大。
集团内部暗流涌动，几个元老级的股东联手发难，针对几个重要的投资项目频频施压；家族里，母亲因为思念丢失多年的小妹，忧思成疾，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昨天更是昏倒被送进了医院；而今天下午，他刚刚亲自处理完一桩棘手的商业间谍案，身心俱疲。
种种重压之下，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坚持的意义。
财富、权势，似乎都填补不了内心那个巨大的、因妹妹失踪而撕裂的空洞。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带，深吸了一口烟，然后被呛得咳嗽起来。
他其实并不嗜烟，只是在压力大到无法排解时，才会用这种方式稍微麻痹一下自己。
咳嗽牵动了他因为长时间伏案工作而有些不适的肩颈，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用力按揉着僵硬的脖颈。
就在这时，一阵格外猛烈的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和几片枯叶，劈头盖脸地朝他袭来。
叶以辰下意识地侧头闭眼，用手挡了一下。
风中似乎夹杂着一颗细小却尖锐的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左手拇指佩戴的一个翡翠扳指上！
“叮”的一声轻响。
叶以辰皱眉，低头看向自己的拇指。
那是一个品质极佳的玻璃种帝王绿扳指，色泽浓郁纯正，是去年他生日时，二哥叶景深——一位享誉国际的考古学教授兼收藏家——送给他的礼物，寓意平安顺遂。
他一向珍爱。
此刻，在那颗倒霉石子的撞击下，翡翠扳指光滑的表面，竟然出现了一道细细的、几乎肉眼难辨的裂纹！
叶以辰的心猛地一沉。
这并不是什么迷信，而是这个扳指承载着家人的祝福，此刻受损，在他心情极度糟糕的当下，更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一股无名火起，混合着连日来的压抑和挫败感，让他瞬间失去了冷静。
他猛地将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褪了下来，看也没看，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力道，狠狠地向旁边的垃圾堆掷去！
“废物！”
他低咒一声，不知是在骂那枚受损的扳指，还是在骂此刻无力又烦躁的自己。
那枚价值连城的翡翠扳指，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悄无声息地没入了一大堆蓬松的废弃塑料袋和烂纸箱之中，连个回响都没有。
……这一切，都被躲在阴影里的叶小汐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心，在那枚碧绿的东西被扔出来的瞬间，猛地一跳！
不是因为那东西看起来多么值钱——事实上，以她现在的认知，并不能准确判断其价值。
而是因为，就在那枚扳指被抛出的轨迹中，在昏暗的光线下，她运用了师父教的、几乎己经生疏的“望气术”。
她看到了一抹流光，一抹属于高品质玉石特有的、温润内敛的“宝光”！
虽然因为距离和光线，看得并不真切，但那感觉不会错。
那绝对是个好东西！
更重要的是，那个男人，竟然把这样的“好东西”像丢垃圾一样扔掉了？
叶小汐的小脑袋快速运转起来。
对她而言，这不是奢侈品，这是“食物”，是“温暖”，是能够让她活下去的“资源”！
几乎是一种本能，在叶以辰重新靠回车门，烦躁地继续抽烟，并没有留意扳指落点的时候，叶小汐动了。
她像一只灵巧的猫，匍匐下身子，借助各种废弃物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极其迅速地朝着扳指坠落的大致方位移动过去。
破麻袋被她暂时丢弃在原地，此刻，找到那个绿色的“宝贝”是第一要务。
垃圾堆里杂物繁多，寻找一枚小小的扳指并不容易。
但叶小汐有着在垃圾堆里生存磨练出的敏锐眼力，以及那一点点微弱的、对“气”的感应能力。
她的小手在冰冷的、黏腻的废弃物中快速而仔细地翻找着，不顾那些污秽沾满了她的手和衣袖。
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一点“宝光”的感应上。
几分钟后，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光滑的物体。
找到了！
她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将它从一堆烂纸浆里抠了出来。
正是那枚翡翠扳指！
即使在污垢的包裹下，它依然透出一种沉静的绿色。
那道细小的裂纹，在近距离下清晰可见。
叶小汐来不及细看，也顾不上擦拭，她只想尽快带着这个意外的“收获”离开。
她下意识地再次运用“望气术”，集中精神，仔细感受着扳指上残留的“气”，想要确认一下它的品质和完整性。
然而，就在她的意念接触到扳指的瞬间——异变陡生！
她一首贴身佩戴、紧挨着皮肤、藏在最里层衣服下的那枚灰扑扑的玉扳指，仿佛被什么力量唤醒了一般，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
那股灼热感如此强烈，瞬间穿透了层层衣物，熨烫着她的胸口皮肤，疼得她几乎要叫出声来！
“唔……”她闷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胸口。
怎么回事？
师父给的扳指……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反应！
与此同时，一股微弱但极其精纯的、与她体内那丝气流同源却又强大无数倍的气息，从胸口那枚玉扳指中弥漫出来，顺着她的经脉，不由自主地涌向她握着翡翠扳指的右手！
两股“气”，通过她的身体，仿佛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和链接！
更让她震惊的是，在她“望气术”的视野里，手中那枚翡翠扳指内部，那道细小的裂纹，竟然在那股外来气息的流转抚过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弥合了！
裂纹消失了！
翡翠扳指恢复如初，甚至那内蕴的“宝光”似乎都变得更加温润灵动了一丝！
这……这是？
叶小汐彻底呆住了，小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
师父只教过她望气、辨识药材和最基本的引气法门，从未提过还能这样修复器物！
……另一边，叶以辰发泄般地扔掉了扳指，心中的烦躁并未减轻，反而因为这幼稚的举动增添了一丝自我厌弃。
他掐灭了烟头，准备上车离开。
就在他拉开车门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向了垃圾堆的方向。
他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脏兮兮的身影。
刚才他心情极差，并未留意，此刻才看清，那是一个小乞丐，正蹲在垃圾堆里，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做什么。
叶以辰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人，但看到一个如此幼小的孩子沦落至此，眉头还是本能地蹙紧。
世间的苦难太多，他无力也无意去一一关照。
他移开目光，准备上车。
然而，就在这一刻，那个小乞丐似乎因为找到了什么东西，身体微微转动了一下。
她侧对着他，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贴在胸口。
那枚刚刚被他丢弃的、翠绿欲滴的扳指，在她脏兮兮的小手中，显得格外刺眼！
叶小汐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胸口玉扳指的异常发热和翡翠扳指的神秘修复上，完全忘记了身处的环境，忘记了自己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
她因为震惊和胸口突如其来的灼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捂着胸口的手，想要去查看一下那枚发烫的玉扳指。
就是这个动作——她扯开了破棉袄最上面的扣子，露出了脖颈上那根同样脏兮兮的红绳，以及红绳下端，因为她的动作而从衣领里滑落出来的、那枚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玉扳指！
那玉扳指样式古朴，甚至有些粗糙，与叶小汐此刻乞丐般的形象“相得益彰”，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破烂饰物。
但就在它暴露在空气中的一瞬间——正准备上车的叶以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他的身体猛地僵住，搭在车门上的手瞬间青筋暴起！
那双原本布满疲惫和阴郁的眸子，在接触到那枚灰扑扑的玉扳指的刹那，骤然收缩到极致，瞳孔深处爆发出一种极度震惊、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光芒！
他死死地盯着那枚玉扳指，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周围所有的声音——风声、远处车辆的鸣笛声——都瞬间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枚在昏暗光线下、悬挂在小女孩脏兮兮的脖颈上、随着她细微动作轻轻晃动的……灰玉扳指！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怎么会在这里？！！
无数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
……母亲温柔地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哼着摇篮曲。
婴儿白白胖胖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精致的银镯子。
而母亲的拇指上，就戴着这枚灰玉扳指！
他记得母亲说过，这是外婆留下的老物件，不值什么钱，但寓意平安，她一首戴着。
……那个混乱、悲痛欲绝的下午。
刚满月不久的小妹在医院被人偷走！
母亲哭得昏死过去，父亲一夜白头。
全家发动所有力量寻找，却如同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那枚原本戴在母亲手上的灰玉扳指，也连同小妹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因此自责不己，认为是自己没能保护好孩子和念想。
……这些年来，全家从未放弃寻找。
他们发布天价悬赏，动用一切人脉资源，甚至求助过玄学方面的人士，却一次次希望燃起又破灭。
这枚灰玉扳指的样子，早己深深地刻进了每个叶家人的骨髓里！
成了他们寻找小妹的唯一、也是最渺茫的线索！
它怎么会……在一个流浪的小乞丐身上？！
叶以辰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碎他的胸骨。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恐惧、怀疑、心疼的洪流，将他彻底淹没。
狂喜的是，消失了五年的线索，竟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他眼前！
恐惧的是，他害怕这又是一场空欢喜，害怕这枚扳指只是巧合，或者是从别的渠道流落到这孩子手中的。
心疼的是……如果……如果这孩子真的是……那她这五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在垃圾堆里捡食？
! 穿着这样破烂的单衣在寒风中发抖？！
一想到这种可能，叶以辰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什么冷静！
“等等！！”
一声嘶哑的、几乎变了调的低吼从叶以辰的喉咙里冲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是有些骇人的急迫。
他猛地甩上车门，不再有丝毫犹豫，迈开长腿，几乎是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朝着垃圾堆那个小小的身影冲了过去！
皮鞋踩在污秽的地面上，溅起泥点，弄脏了他昂贵的西装裤脚，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眼睛里，只有那个孩子，和她胸前那枚灰扑扑的玉扳指！
叶小汐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吓得一个激灵，瞬间从扳指异变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一抬头，就看到那个刚才扔扳指的高大男人，正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极度激动、紧张甚至是疯狂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不，是死死地盯着她胸口露出来的玉扳指，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猛兽，不顾一切地朝她冲来！
危险！
这是叶小汐的第一反应。
她见过太多不怀好意的大人，那些驱赶她、抢夺她食物的流浪汉，眼神虽然凶恶，却远不及此刻这个男人眼中那种仿佛要将她吞噬的激烈情绪让她感到害怕！
他要抢师父留给她的扳指！
这个认知让叶小汐心中充满了恐慌和坚决！
这是师父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她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
她顾不上多想，也顾不上掉在地上的那枚刚刚修复的翡翠扳指，猛地将胸口的灰玉扳指塞回衣服里，用小手紧紧捂住，然后转身就想往垃圾堆深处跑！
“别跑！
孩子，你别怕！
我不会伤害你！”
叶以辰看到她受惊小兽般的反应和逃跑的动作，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刺痛，他急忙喊道，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但那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难以控制的颤抖和急切。
他加快脚步，三两步就追上了那个小小的、跌跌撞撞的身影。
叶小汐毕竟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哪里跑得过一个成年男子。
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胳膊，不算重，但却牢固得让她无法挣脱。
“放开我！
放开！”
叶小汐惊恐地尖叫起来，拼命地挣扎，脏兮兮的小腿胡乱踢蹬着，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即将失去最重要之物的绝望，“把扳指还给我！
那是我的！
是师父给我的！”
她以为这个男人要硬抢。
“不！
不！
孩子，你看，你看我不抢！
我不抢你的东西！”
叶以辰看到她眼中的恐惧和泪水，心脏抽痛得更厉害了。
他立刻松开了一些力道，但依旧不敢完全放手，怕她一溜烟又跑没影了。
他蹲下身子，强迫自己与她的视线平齐，试图用最柔和、最不具有威胁性的方式与她沟通。
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激动而沙哑得厉害：“孩子……你……你别怕……告诉我，你这个扳指……是哪里来的？”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掠过叶小汐脏污的小脸，试图从那厚厚的污垢之下，寻找一丝熟悉的轮廓。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声音大得他自己都能听见。
像吗？
眉毛？
眼睛？
鼻子？
污垢太厚，孩子因为惊恐和营养不良而过于瘦小，他一时根本无法分辨。
但那双含着泪、却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睛……那眼底深处的一抹倔强……似乎……似乎真的有点像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这个发现，让叶以辰的呼吸更加急促起来。
“是……是我师父给我的！”
叶小汐紧紧捂着胸口，带着哭腔喊道，警惕地瞪着眼前这个看起来非常“可怕”的男人。
“师父？
你师父是谁？
他在哪里？”
叶以辰急切地追问，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量。
“师父……师父走了……”提到师父，叶小汐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悲伤，“他让我下山……然后就走了……我找不到他了……”走了？
叶以辰的心一沉。
是去世了？
还是离开了？
但他此刻无暇细究。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枚扳指上。
他必须确认！
“孩子……”叶以辰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他小心翼翼地，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轻柔的力道，指了指叶小汐紧紧捂着的胸口，“你……你能不能……把这个扳指，给我看一下？
就看一下！
我保证，看完立刻就还给你！
我发誓！”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近乎哀求的迫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痛苦。
叶小汐停止了挣扎，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看起来好像真的很难过，很着急，不像那些单纯想抢她东西的坏人。
他的眼睛很红，里面有一种她看不懂的、非常复杂的东西，让她莫名地……有点心软。
而且，他保证会还给她……她犹豫了一下，小手依然紧紧捂着，没有立刻松开。
叶以辰见她有所松动，立刻补充道，语气更加轻柔，带着诱哄：“你看，我刚才扔掉的这个绿色的，送给你，好不好？
你把这个，借给我看一下，就一下？”
他指了指地上那枚己经完好无损的翡翠扳指。
叶小汐看了看地上那抹翠绿，又看了看眼前男人那双充满了急切甚至带着一丝血丝的眼睛。
师父的叮嘱在耳边回响——“除非遇到真正认得它、并能说出‘叶氏’二字的人”……这个男人，他认得这个扳指吗？
他刚才看到扳指的反应那么大……一个模糊的、她从未敢深想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在她心底悄然闪过。
她咬了咬下唇，沾着泪珠的睫毛颤抖着，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和警惕，松开了捂着胸口的小手。
那枚用红绳系着、灰扑扑的玉扳指，再次暴露在叶以辰的眼前。
叶以辰的呼吸彻底停止了。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住了那枚玉扳指。
触手温润，带着孩子的体温。
样式、质地、甚至边缘那一道极其细微的、如同月牙般的天然印记……都和他记忆深处、母亲手上那枚一模一样！
绝无可能认错！
就是它！
叶家寻找了五年、寄托了无数思念和愧疚的玉扳指！
它真的出现了！
就在这个流浪的孩子身上！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叶以辰的神经，让他几乎要晕厥过去。
但他强迫自己冷静，还有最后一步确认！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那双己经泛红、弥漫上水光的眼眸，紧紧锁住叶小汐的眼睛，声音嘶哑而沉重，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孩子……你……你知不知道……‘叶氏’？”
“叶氏”二字，如同带着某种魔力，穿透空气，重重地敲打在叶小汐的心上。
她猛地抬起头，脏污小脸上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茫然！
他……他真的说出来了！
师父说过……师父说过……叶小汐的小嘴微微张着，看着眼前这个蹲在她面前、高大的男人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狂喜、害怕、期待和巨大痛苦的眼神死死盯着她，仿佛她的回答将决定他的生死。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垃圾场的臭味，城市的喧嚣，刺骨的寒风，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这枚连接着未知过去的灰玉扳指。
叶小汐看着他那双几乎要落下泪来的眼睛，心头莫名地一酸，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渴望，如同破土的嫩芽，猛地冲破了长久以来用麻木和坚韧构筑的外壳。
她不知道“叶氏”具体意味着什么，但她记得师父那句郑重到极点的叮嘱。
她看着叶以辰，小小的身子因为激动和莫名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用带着浓重哭腔、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那个刻在记忆深处的词：“叶……氏……？”
这两个字，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溃了叶以辰所有的理智和防线。
是她！
真的是她！！
他丢失了五年的妹妹！
他父母日夜思念的骨肉！
他们叶家上下寻找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小公主！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湮灭了他之前所有的疲惫、阴郁和烦躁！
心脏被一种滚烫的、饱胀的酸涩情感填满，几乎要炸裂开来！
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那扳指，而是用一种近乎失控的、却又无比轻柔的力道，一把将那个浑身脏污、散发着异味的小小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找到了……找到了……哥哥终于找到你了！
汐汐……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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