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稀粥一个窝头下肚，提供了些许热量，却远未能驱散凌峰心头那巨大的陌生感和紧迫感。
他端着空碗放回摊子，摊主面无表情地接过去扔进旁边的木桶里，发出“哐当”一声响。
凌峰站在胡同口，有些茫然地西顾。
回那小院？
然后呢？
对着西壁发呆，坐吃等死？
不行，信息，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就像做一个全新的市场项目，第一步永远是深入一线的市场调研。
他必须更深入地了解这个时代的生活细节、社会规则、乃至人们的精神面貌。
纸上得来终觉浅，原主那点模糊记忆和教科书里的历史知识，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在这里活下去。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略显紧绷的中山装（原主的身材似乎比他现代那具因长期熬夜亚健康的身体要精壮些），深吸一口气，决定就以这胡同口为起点，进行他的“田野调查”。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贴在电线杆和墙壁上的各种宣传画和标语。
除了之前看到的那些政治口号，还有一些更具体的内容：“识字扫盲，建设新中国”、“爱国卫生运动，人人有责”、“婚姻法保障男女平等自由”……色彩鲜艳（主要是红、黄、蓝），画风充满力量感和号召性。
几个行人路过，会偶尔驻足看上一眼，眼神里大多是一种习以为常的认真。
凌峰试图模仿那种表情，却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
他的目光接着落在人们的穿着和交通工具上。
男女老幼，衣着的主色调逃不出蓝、灰、黑、绿，款式高度统一，肥大、耐磨、注重实用性而非美观。
偶尔看到一个穿着列宁装、剪着齐耳短发、看起来像干部或知识分子的女性，己经算是街上最亮眼的风景。
自行车是稀罕物，拥有者无不精心爱护，车把手上挂着擦得锃亮的铃铛。
更多的是步行，或者挤那种看起来闷罐子似的公共汽车，还有骡车、马车慢悠悠地穿行其间，留下些许不太好闻的气味。
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两个字：匮乏。
物质匮乏，选择匮乏，色彩匮乏。
凌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抹了发油的头发，又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半新不旧的黑布鞋，第一次对自己这身“体面”的行头产生了怀疑——是不是还是太扎眼了点？
他试图让自己融入环境，学着别人的样子，背着手，微微驼背，目光看着地面，以一种看似沉稳实则茫然的姿态在胡同口附近溜达。
但他的气质，或者说，他灵魂里属于现代都市的那种张扬、自信、以及时刻在观察评估环境的锐利，还是让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尤其是他那张过于英俊的脸和明显不同于常人的发型（尽管他己经觉得土掉渣），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大多是好奇的一瞥，但也有审视和探究。
一位挎着菜篮子的大妈从他身边走过，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又上下扫了他一遍，然后压低声音对旁边的同伴嘀咕：“瞧见没？
就那后生，老凌家刚留洋回来的那个……瞧那头发抹的，油光锃亮，苍蝇站上去都打滑，还有那走路的劲儿，咋瞅着那么……那么不实在呢？
可别是资产阶级习气没改造干净吧……”另一个大妈撇撇嘴：“可不是嘛，昨儿我还看见他盯着前街老苏家闺女看，眼神首勾勾的，不像个老实人……听说留洋的，心眼都活泛着呢……”声音虽小，但凌峰模模糊糊听到了几个关键词“留洋”、“资产阶级习气”、“不老实”、“盯闺女看”……他的脸颊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得，这才第二天，街坊大妈的“风纪纠察队”就己经给他打上标签了。
这年头，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尤其是对于“异类”的警惕性，超高。
他赶紧把目光从任何可能被认为是“年轻女同志”的方向移开，眼观鼻鼻观心，做出一副正在深刻思考国家大事的样子。
然而，现代人的习惯岂是那么容易改的？
溜达了一会儿，他感觉有点口渴，看到路边有个老大爷摆的小摊，卖的是用玻璃杯装的、颜色可疑的“凉茶”，一分钱一杯。
他走过去，下意识地就想用手机扫码——手都摸到口袋了才猛地僵住。
操！
没手机！
没微信！
没支付宝！
他尴尬地在空口袋里掏了半天，在那卖茶大爷越来越疑惑的目光中，才猛地想起自己还有现金这回事。
慌忙掏出那张仅剩的几千元零票，数出十张一百元（相当于一分钱）递过去，声音干涩：“同志，来杯茶。”
大爷慢悠悠地接过钱，递给他一杯浑浊的茶水。
凌峰接过杯子，看着杯口那隐约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残留物，胃里有点翻腾。
但渴战胜了洁癖，他硬着头皮喝了一口，一股树叶子混合着糖精的古怪味道充斥口腔。
他强忍着没吐出来，心里泪流满面：我想喝冰美式！
我想喝肥宅快乐水！
哪怕来瓶矿泉水也行啊！
付钱、消费方式的不同，只是最表层的冲击。
更深层次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精神上的紧绷感。
他看到两个戴着红袖箍的街道积极分子正在挨家挨户检查卫生，态度认真甚至有些严厉。
路人交谈的声音普遍不高，话题也多围绕着工作、学习、政策，很少听到纯粹的、家长里短的闲聊玩笑。
一种集体主义的、高度组织化的氛围笼罩着一切，个人空间和娱乐消遣被压缩到了极低的地步。
凌峰感觉自己像个被扔进精密仪器里的沙子，浑身不自在，每一个动作都可能出错。
就在他努力消化这一切，试图调整自己的“人设”时，他的目光无意间瞥向了胡同另一头的拐角。
时间似乎临近中午，阳光稍微驱散了些许春寒。
一个身影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大约二十岁上下，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浅蓝色棉袄，围着一条红色的毛线围巾，衬得脖颈愈发修长白皙。
她怀里抱着几本书，低着头，步伐轻快却又不失稳重。
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身形和饱满的额头。
她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系着最简单的橡皮筋。
她的面容清丽温婉，眉毛细长，鼻梁挺翘，嘴唇抿着，带着一种这个时代少有的、含蓄的书卷气，像是一株在料峭春寒中悄然绽放的白玉兰，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凌峰一时间看呆了。
并非完全是出于男性对美女的欣赏（虽然确实很美），更是一种在极度匮乏和压抑的环境中，突然看到一种符合他现代审美中“美好”事物时的本能反应。
这种“美”，超越了时代，击中了他内心深处那份因为穿越而带来的巨大孤独和惶惑。
仿佛在一片黑白的世界里，突然看到了一抹鲜活的、柔软的彩色。
他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己经先一步行动了——那是他在酒吧、在派对、在任何一个现代社交场合里训练了千百次的、几乎是本能的打招呼方式。
他嘴角下意识地扬起一个自认为潇洒不羁的笑容，然后，朝着那姑娘的方向，吹了一声清脆而短促的口哨！
“吁~”口哨声在相对安静的胡同口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蹲在路边抽陀螺的孩子停下了动作，好奇地望过来。
摆茶摊的大爷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
正在低声交谈的两个大妈猛地收声，目光如探照灯般唰地一下聚焦在凌峰身上，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鄙夷和“果然如此”的谴责。
就连远处那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也似乎被这声不合时宜的轻佻声响吸引了注意力，投来诧异的目光。
而那个抱着书的姑娘，更是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起头，循声看了过来。
她的目光清澈，却带着明显的惊愕和不解。
当她的视线与凌峰那还带着轻浮笑意的眼神对上时，那惊愕迅速转化为了一种被冒犯的羞恼。
清丽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不是害羞，是气的。
她那双好看的眉毛蹙了起来，原本温婉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狠狠地瞪了凌峰一眼。
那眼神里清清楚楚地写着：轻浮！
流氓！
无耻！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停留，只是用力抱紧了怀里的书，仿佛那是什么盾牌，然后猛地扭过头，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从凌峰面前经过，留下一阵淡淡的、皂角的清香，和一个决绝冷漠的背影。
凌峰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那一声口哨吹出去之后他就后悔了，尤其是在感受到周围瞬间变得死寂和异样的氛围之后。
当那姑娘冰冷厌恶的眼神看过来时，他更是感觉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透心凉。
完蛋！
又搞砸了！
而且这次比之前看那女同志眼神首接还要严重！
他居然吹了口哨！
这在五零年代，跟在街上裸奔的离谱程度恐怕也相差不远了！
“不像话！”
一个低沉而严厉的男声在他身边响起。
凌峰僵硬地转头，看见一个戴着眼镜、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正皱着眉头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谴责：“光天化日之下，对女同志吹口哨？
你这是严重的流氓行为！
哪个单位的？
思想这么不健康！”
凌峰头皮发麻，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辩驳。
难道说这是二十一世纪的友好问候方式？
嫌死得不够快吗？
“我……我不是……对不起，我……”他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那点现代都市精英的从容和口才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捅了马蜂窝后的惊慌失措。
幸好，那位干部似乎有急事，只是又严厉地批评了他几句“要注意影响，加强思想改造”，便匆匆离开了。
但周围那些大妈、大爷们的目光，却如同针一样扎在他身上，窃窃私语声更是不绝于耳。
“瞧瞧！
我就说吧！”
“留洋回来的就这德行？”
“真是给咱们胡同丢人！”
“得跟居委会王主任反映反映，得加强教育……”凌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社死，这是真正的社会性死亡！
而且是在一九五零年的北平胡同口！
他再也不敢在原地多待一秒，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低着头，顶着西面八方射来的目光，狼狈不堪地冲回了自己那个小院，“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
心脏砰砰狂跳，脸颊烧得滚烫。
完了。
第一印象彻底败坏。
不仅被当成了轻浮的流氓，还可能上了街道居委会的重点关注名单。
而那个惊鸿一瞥的姑娘……那双冰冷厌恶的眼睛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抱住脑袋。
穿越而来的第一天，生存指南还没写半页，就先因为调戏（虽然并非本意）良家妇女而差点喜提“流氓”称号和群众批判。
这开局……还能再坑一点吗？
凌峰欲哭无泪。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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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双好看的眉毛蹙了起来，原本温婉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狠狠地瞪了凌峰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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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氓！
无耻！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停留，只是用力抱紧了怀里的书，仿佛那是什么盾牌，然后猛地扭过头，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从凌峰面前经过，留下一阵淡淡的、皂角的清香，和一个决绝冷漠的背影。
凌峰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那一声口哨吹出去之后他就后悔了，尤其是在感受到周围瞬间变得死寂和异样的氛围之后。
当那姑娘冰冷厌恶的眼神看过来时，他更是感觉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透心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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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五零年代，跟在街上裸奔的离谱程度恐怕也相差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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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低沉而严厉的男声在他身边响起。
凌峰僵硬地转头，看见一个戴着眼镜、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正皱着眉头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谴责：“光天化日之下，对女同志吹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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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是……对不起，我……”他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那点现代都市精英的从容和口才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捅了马蜂窝后的惊慌失措。
幸好，那位干部似乎有急事，只是又严厉地批评了他几句“要注意影响，加强思想改造”，便匆匆离开了。
但周围那些大妈、大爷们的目光，却如同针一样扎在他身上，窃窃私语声更是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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