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西街上正是市井喧阗、人烟鼎盛之时。
暖阳透过槐柳疏叶，洒下碎金叶似的光斑。
各色摊肆鳞次栉比，吆喝声、议价声、车马声杂沓相闻，空气里浮动着瓜果菜蔬的清气和熟食蒸点的暖香。
街角一处小小豆腐坊，青布幌子挑出个“颜”字，底下却是人头攒动，比别家更显热闹些。
但见那：石磨旋玉液，纱囊滤云浆。
灶上釜甑腾热雾，案头琼脂散寒香。
颜丹今日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靛蓝夏布衫子，系着浆洗得雪白的围裙，乌云般的发髻简单绾就，斜插一支木簪，虽无脂粉妆点，却自有一段清水芙蓉的天然风致。
她立在蒙蒙水汽中，皓腕轻抬，刀起刀落，一方方白玉也似的豆腐便妥帖入纸，动作爽利好看。
这边，颜清玄所在的学堂放了半日假。
甫一下学，这猢狲便如脱笼的鹞子般，挟着书本，一溜烟窜出学堂门，也顾不得同窗呼唤，径首朝着西街豆腐坊奔去。
因跑得急，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乌黑的发丝黏在光洁的额角，更显得他眉眼灵动，勃勃有生气。
颜清玄一阵风似的卷进豆腐坊，还未站稳气息，便扬声喊道：“阿姐！
我来了！”
说着便将那几本磨毛了边的《三字经》、《千家诗》胡乱塞到角落，熟门熟路地捞起一旁的粗布围裙往身上一系。
几乎就在他踏进门槛的下一刻，另一个身影也气喘吁吁地跟了进来。
“丹、丹姐姐！
我…我也来了！”
王树紧跟着刹住脚步，扶着门框喘大气，声音洪亮，带着十足的憨劲儿。
颜丹低头点算铜钱，闻声抬头，见这两人一前一后，皆是满头大汗的，眼巴巴望着自己，不由失笑：“今日是约好了来我这儿演‘双猴闹坊’不成？”
她顺手舀了两碗凉茶递过去，“先喝口水，顺顺气。
既是同窗，怎不一道走，偏要一个追一个赶？”
颜清玄接过碗，咕咚灌下大半，便迫不及待凑到颜丹身边：“谁等他！
磨磨蹭蹭，活似学堂门口那尊石狮子！”
说着，眼角瞥见王树也凑过来，立刻用肩膀不着痕迹地把他挤开半分。
王树仰头灌完茶，抹一把嘴，不服道：“我那是尊师重道，将桌椅归置齐整才走！
哪像你，跑得比山兔子还快！”
话音未落，己抢先去搬那沉甸甸的豆袋，故意显摆力气似的掂了掂。
“嘿！
你个夯货，在学堂里怎不见你这般积极？”
颜清玄笑骂一句，岂肯落了下风，立刻转身拿起瓢勺，“阿姐，今日这卤水点得嫩些还是老些？
我来我来！”
两人你争我抢，一个占住石磨，一个霸着灶台，倒把颜丹挤得一时插不进手去。
坊间买豆腐的街坊见这对活宝同窗又斗上法，皆忍俊不禁。
“江先生今日可清净了！
这两只猢狲竟闹到丹姐儿这里来了！”
颜丹摇头无奈，提高了声调：“都给我消停些！
玄哥儿，你去前头帮李嫂子包豆腐。
树哥儿，既有力气，便劳累去井边打两桶水来。
再吵嚷，我便告诉夫子，你们二人嫌平日功课过少，硬要抄写十遍！”
两人听得“功课”二字，顿时偃旗息鼓，互相做了个鬼脸，却又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各自领命去了。
“李嫂子，这方最嫩，回去给姐儿蒸蛋羹吃，最是养人！”
李嫂子笑着递过铜钱：“玄哥儿这张嘴啊，比蜜还甜！
丹姐儿，你这弟弟将来必是块做生意的材料！”
颜丹扬眉浅笑，“嫂子快别夸他，他呀，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正说着，邻摊的陈叔踱步过来，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有些飘忽：“丹姐儿，也给老朽切一方。”
“陈叔您来了。”
颜丹利落切好，“您气色瞧着好，可是有甚喜事？”
陈叔接过豆腐，笑容深了些，却带出几分苦涩：“唉，还不是我家那小子……前日托军中同僚捎来口信，说是在边军立了点微末功劳，升了个管十人的小旗长……这混账东西，信也不晓得写一封……哟老陈，好福气啊！”
“川小子有出息！”
周围相熟的摊贩闻言，纷纷笑着附和。
“改日请大家吃酒！
吃东街张记的烧刀子！”
陈叔大笑着点头，但那微微发红的眼眶和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
刀头舔蜜的营生，升得越快，老父心里越是揪得紧。
颜丹心思剔透，见状立刻温声道：“陈叔您放心，陈川大哥前日给我来信了！”
“哦？”
陈叔猛地上前一步，眼中爆出光彩，“那小子……信里怎么说？”
颜丹趁势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十分笃实：“陈叔，川哥信里说了，此次立功，上官赏识，己允了他调职之请。
约莫下月就能回来，在咱们邻县的巡检司里补个巡防弓手的缺，虽也是武职，却不必再赴边塞搏命了。
他想着给您个惊喜，您可千万装作不知。”
陈叔闻言，整个人如释重负，眼眶彻底红了，嘴唇哆嗦着，半晌才重重“哎”了一声，用粗糙的手背胡乱抹了把脸，声音哽咽：“好…好…回来好…这混小子…这混小子……”他放下豆腐钱，又多搁了几文，几乎是踉跄着转身快步离去，背影却透出了一股卸下千斤重担的轻快。
这时，颜雨禾提着裙角匆匆赶来，脸上带着些微不耐，轻声道：“阿姐，颜阿嬷让速去老屋一趟，大姑母来了，叫吃夜饭。”
方才的热闹瞬间冷了。
颜清玄垮下脸，小声嘟囔：“她又来作甚……”与王树道别后，三人走在去老屋的路上。
禾姐儿撇撇嘴，声音压低：“她来能作甚？
显摆她那‘孝心’呗。
次次来，不是给阿嬷带了城里时兴点心，就是捎了皮袄，话里话外敲打咱们家不周全。”
颜清玄哼道：“假惺惺！
当初要不是她……玄哥儿。”
颜丹轻声打断，目光扫过二人，“她如何做，是她的功课。
我们只管我们的本分。
待会儿到了老屋，她若说什么，只当春风过驴耳，莫要争辩，更不可顶撞。
面上恭敬些，莫落了话柄，反叫母亲难做。”
姐弟二人闻言，虽仍不忿，却也知阿姐所言在理，只得闷声应了。
方才坊间的暖意渐消，蒙上了一层沉闷的家务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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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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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顺手舀了两碗凉茶递过去，“先喝口水，顺顺气。
既是同窗，怎不一道走，偏要一个追一个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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