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簪子全京城只有两支。
一支属于我的胞姐。
另一支的主人正在思考,继窒息和毒杀后,第三轮我该如何逃过处决。
1
谁都没有想到太后会死。
她是天生神女,世人皆知。
按理说,她是不老不死的。
可今日辰时宫人送早茶时,发现她倒在了血泊之中。
皇宫里派出人去时,我和胞姐刚陪皇后娘娘说完话,出宫不过半个时辰。
胞姐同她的闺中密友先走一步,不知去了哪里。
而我不紧不慢地回府,准备换下觐见的礼服。
接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闯入府中。
户部尚书之女颜君泠,你涉嫌杀害太后,现收押天牢,等候发落
我不等说话,便被粗暴地拖走。
之后,我才得知。
太后死的时候,脖子上插着一支簪子。
他杀。
可我不解。
我怎会涉嫌杀害太后?我今日根本不曾拜见寿康宫
狱卒一把将我推倒在地:
娘娘脖子上插着的是芙蓉玉的梅花簪,还想狡辩
我顿时愣住。
芙蓉玉珍贵,上好的芙蓉玉簪更是需要定制。
全京中,只有两支雕刻了梅花图案的芙蓉玉簪。
一支,被赏给了胞姐颜君沁。
另一支,如果没出意外的话……
应当,还躺在我的妆匣里。
2
牢中昏暗,不见天光。
不知过了多久,进来一个人。
我看不清他的脸,注意力全在他手中的托盘上。
上面,是一只小巧的杯子。
恐惧突然化为实质,禁锢了我。
我抬起头,想尽可能往后退: 你要干什么?
对方的声音冰冷到没有任何情绪:
上头有令,嫌犯就地处决。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不等我辩驳,那人便一把掐住了我的下巴。
毒酒被灌入喉中,瞬间发作。
全身似乎灼烧了起来。
我伸出手,想把毒酒抠出。
可全身的力气迅速被抽干殆尽。
我跌坐在地,一寸一寸地滑下去。
只剩下一个念头。
好疼。
3
一切变得混沌起来。
天与地交换了位置。
悬空的手突然重新变得有力起来。
我不假思索伸进喉咙。
直到干呕了三次,我才蓦然反应过来。
我没死。
怎么回事?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礼服,一丝不苟。
是一场梦?
还是……
我回到了……被捕之前?
下一秒,又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来。
户部尚书之女颜君泠,你涉嫌杀害太后,现收押天牢,等候发落
我在心里默念着。
一字不差。
我再次被粗暴地拖走。
所以。
是真的。
好消息是,我又再次活过来了。
坏消息是,那个人再次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我再次被宣告就地处决。
我的下巴再次被粗暴地掐住,鸩酒穿肠。
全身再次灼烧起来。
片刻之后,我再次站起身。
这次,面对逮捕我的那群人,我至少保住了尊严:
本小姐自己走。
可是……要怎样避免死亡的结局?
端着托盘的死神再次走来。
这一次,我站起身,先发制人。
我乃尚书府嫡女。
按我朝律法,处决官家之前必须先行会审
你这样不符合律法不怕被罚吗?
这一次,托盘死神直接丢掉了托盘。
我被他掐着脖子单手提起来。
嗤笑声从我头顶传来。
律法?
那位说的话就是律法
我再也没有力气开口。
头脑中的血液一点一点降温,凝固。
我没想到,这一次,竟然是被活活掐死的。
4
轮回再一次重启,我迅速喘了几口粗气。
如果找不到活下去的办法,那么重生只会是一种酷刑而已。
我迅速搜索着有用的信息。
方才那人说,那位说的话就是律法。
只能是皇上了。
太后不光是神女,更是皇上的生母。
他自然震怒。
如果认定我是凶手的话,没把我千刀万剐已是仁慈。
说来这位太后实在不是一般人。
她姓叶,闺名灵犀,是曾经的丞相独女。
叶太后尚未及笄时,就已被大师测出凤命,尊贵无比。
而她及笄后不久,未有婚约,却怀孕了。
就算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甲子,当时的场景却依然被口口相传。
六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风雪把世界围成一个虚无的圆。
叶太后穿着单薄的白裙,一步一叩首,踏上了祭台。
她身后,是蝶舞翩跹,冲上云端。
她站在祭台上,向世人宣布。
她感天地之灵气,怀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并不是皇上。
而是如今位高权重的国师。
世人也曾怀疑过是叶太后品行不端。
可随着时间推移,所有人都发现。
她和国师,都有着不老的容颜。
可我还是无法理解。
叶太后为人清冷,但也很宽和。
按理说,她不应该有什么仇人,更不用说是被杀死。
如今她的死,亦成了我的死局。
我在回府的路上思索着破解之道。
梅花簪。
我用最快的速度回了府,换上婢女的外衫,方便行动。
无需翻箱倒柜。
粉色的玉簪,静静地躺在我的梳妆台上。
是了。
我想起来,今日我看到胞姐戴着梅花簪,便把自己那支取了下来。
我同她向来不和,整天斗气。
如今,这是最重要的证据。
所以这次进天牢的时候,我从容了很多。
托盘男进来的时候,我直接把簪子放在了托盘里。
这是我的梅花簪。
我有证据,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可以放我走了吗?或者你带着簪子去请示一下也……
我的话断在了喉咙里。
一起断掉的,还有我的簪子。
托盘男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把簪子扎进了我的脖子:
所以呢?
你本来也得死的。
敢做这种事,你全家早晚都得死的
这一次,我获得了太后的同款死法。
说实话,比前两种舒服点。
5
信息量越来越大了。
皇上钦令,非得处决我全家。
为什么?
我只能有一种怀疑。
……胞姐颜君沁。
她今日,的的确确是戴着梅花簪出门的。
出宫后我们分道扬镳,她不知所终。
我陷入思索。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胞姐。
虽然是一胞双生,但我和她的性格似乎截然相反。
她明媚张扬,爱撒娇,总是抢功劳。
而我谨慎,话少,内敛,只对熟络的人展现真实的一切。
我似乎总是要活在她的阴影下。
很多时候我都很不忿。
我同她在娘的肚子里一起诞生,一起长大。
只不过她被接生嬷嬷先抱出来一刻钟。
我便从长女,变成了次女。
在这个朝代,嫡长女注定会把握着一个家族女子里最多的资源。
什么赏赐都要先给她。
包括这对梅花簪,也是她挑了色泽更纯的那支,把花蕊有杂色的丢给了我。
平日家宴,她总是甜着嘴给爹爹夹菜,给阿娘斟茶。
虽然爹娘努力端平,但我知道。
他们心里,必然是更喜欢胞姐的。
就连未来的婚事,也必须先为她张罗。
她若拖着不成婚,我便是成了老姑娘,也得等着。
所以拌嘴的时候,她总是骄傲得像一只小孔雀:
颜君泠,我才是长姐。
你就该一切都由着我,听我的
很多时候我看着梅花簪花蕊上的杂质,都会气不打一处来。
……思索得有些多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新的轮回里我已经下意识捏住了梅花簪上的花蕊。
下一秒,逮捕我的人破门而入。
绝境之下,我的第一个念头是。
要不试试拿簪子杀出去呢?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呗。
半个时辰后。
……果然是想得太多了。
以后武侠话本子得少看。
我的梅花簪扎进托盘男的手臂后,他再次单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这是我死得最难看的一次。
托盘男再次把托盘扔在一边,毒酒杯碎了一地。
他掏出一把带着复杂标记的匕首,手起刀落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
我发出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哀号声。
我趴在地上,像一条狗般喘息。
他把碎裂的簪子踩进我的血肉里:
贱人,嫌自己死得不够难看是吗?
那我满足你。
他掏出一枚紫色的药丸,强迫我吞下。
二十四个时辰,慢慢享受吧。
即便后来我又痛苦地死过很多回,受过很多次极刑。
我还是会清晰地记得这次死亡的过程。
头发一根一根脱落,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如针扎一般。
之后,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攫住。
有一只无形的手拧干每一滴血。
直到形如干尸。
这还不是结束。
最后的最后,我的每一寸骨骼在清晰的痛觉中被重组。
我的每一根手指以一种诡异的方向扭曲。
就像有人一根一根把它往反方向掰断。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要挑断我的手脚筋。
为了不让我自尽。
我被折磨了整整两天。
最后,筋骨扭曲,肝肠寸断。
6
新的轮回到来时,我被残余的痛觉所折磨,竟生生吐出一口鲜血。
我开始有些绝望了。
可我不能。
我重重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强迫自己思考。
上一轮想到什么来着?
……对,皇上钦令,非得处决我全家。
所以,一切的证据都指向……
我的家人,是杀害太后的真凶。
说实话,我是不愿意相信的。
但我必须找到真凶。
不能多想。
否则我会永远被困在轮回里,一次次感受死亡的痛苦。
爹娘一定也不会有善终。
如果真是胞姐……
那无论什么原因,我都会亲手把她送进大理寺
可我又忍不住多想。
簪子只有两支。
如果是她,理由何在?
再次拿到簪子时,突然有一段陈年往事闪电一般浮现在脑海。
那还是在我们刚得知太后是神女之事时。
我和胞姐一人一边倚着阿娘,听她讲太后年轻时的事迹。
每次她总抢在我前面把点心送进阿娘的嘴里。
然后偷偷地对我笑得得意。
当阿娘说到太后踏上祭台,有蝴蝶的祥瑞时,胞姐撇撇嘴:
这有何难,话本子里也有女子为了获得皇上宠爱,在披风里藏蝴蝶的呀
至于后续的降水,就更简单了,提前观测风向不就能猜个九不离十吗?女学都教过,欺负庶民没书读罢了
被阿娘一把捂住了嘴。
阿沁你真是越发口无遮拦了,妄议皇室可是重罪
我趁机找补: 就是阿娘给我们讲故事,你别插嘴
胞姐被我一反驳,就来劲儿了。
可是世界上真的存在神女吗?反正我不信。
下人也不在,咱们娘儿俩说悄悄话呢,不打紧
阿娘,你快说说,感天地灵气这种说法,当时真的没有人提出异议吗?
又被捂住了嘴。
我的祖宗,可别再说了
阿娘心软,左顾右盼后,还是压低了声音:
当初啊可没少人提出过异议可先帝深爱太后,直接下重手处置了一批人
之后直到国师出生,再也没人敢提了
太后不宜露面,可国师所有人都见过,逢年过节得在祭台上做点法事。
所有人看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容颜不改。
我以此反驳胞姐: 别乱猜了,国师都快六十岁了,看着可不就和三十出头的人一样年轻吗?
若非神女之子,怎会保持不老容颜?
胞姐和我不欢而散。
可是出门前,我却清晰地听到她嘟囔了一句:
真想知道,神女是不是不会死啊……
当时我只是愣了愣,随即心里也想。
毕竟太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是否……她只是保养得宜呢?
可如今回想起来,惊恐不已。
如果真是胞姐……
我跑得更快了。
7
我真的不想再见一次托盘男了。
跑。
往各种方向跑。
出门左转,被逮。
出门直走,被逮。
出门右转,被砍。
从后门绕路,被包抄。
跑,嘎。
跑,嘎。
跑,嘎。
十多个轮回后,我筋疲力尽,跌坐在马车里。
他娘娘的。
……娘娘?
太后娘娘。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进宫的方向,他们大概不会盘查。
我迅速扒下婢女的外衫换上,拔掉所有头面,拿出宫中带出来的金丝楠木匣子,跳下马车。
皇后娘娘刚赏了东西,但匣子有宫中的标记,是要还回去复命的。
此时距离回府还有一条巷子。
从这条巷子绕一下再平行着往宫里走,也许可以错开他们。
我不断祈祷着。
希望宫里,还没有大规模传开我家被通缉的事。
否则婢女也得被逮。
好在似乎没有。
皇上下令抓我们,宫里反倒没几个人知道。
我凭着匣子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内宫。
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从脑中一闪而过。
后来我才明白,宫里不拦我,深意究竟何在。
但当时我只顾着绕路,没能抓住。
我直接去了寿康宫,假意加入擦拭地砖的队伍。
太后的尸身只被简单地收拾整洁,血迹被清理。
却没有人把她抬进棺椁。
甚至她脖子上的簪子,都没有人为她取下来。
这对吗?
只能远远地瞥见那只簪子的模样。
却并不妨碍我看到——
粉色,梅花雕刻。
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凝固。
……胞姐。
为什么?
只是为了验证神女会不会死吗?
说来胞姐倒是调笑过,说如今的小太子相貌堂堂,要是将来争个太子妃当当也不错。
难道白日梦已经做到了,要把不老的太后先除掉的地步?
我越想越乱。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胞姐今日出门,是戴了梅花簪的。
就是看到她戴了,我才赌气没戴,不想被她压了一头,此事千真万确。
我迅速做了一个决定。
无论如何,我得找到胞姐。
……然后抓住她,也许还能有求情的机会,换回爹娘的性命。
不用多说,爹娘必定已经被控制起来了。
希望他们没有被安排托盘男。
事不宜迟,我又原路出了宫。
我不能回府。
我甚至不太敢往那个方向走。
胞姐今日是同太傅家的二小姐一起出宫的。
我回忆了一下太傅家的方向,走出去几步,却突然被一股大力猛然拖走。
我下意识就想喊,马上有另一股力量死死捂住我的嘴。
我抬起眼。
胞姐穿着青楼妓子的服饰,冷眼看着我。
而我下意识看向她的头发。
上面,空空如也。
一瞬间,我心里涌上很多脏话。
但问出口的第一句话,是: 爹娘现在在哪里?
她却先暴脾气发作了。
我怎么知道?
颜君泠,你干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我还没责问你呢
我一头雾水,怒从心起。
我就是进个宫怎么了?颜君沁,你竟敢刺杀太后,你想拉九族陪你一起上天吗?
不是你杀的吗?颜君沁愣住了。
随即,她的声音更尖锐了: 死到临头还敢给我泼脏水?敢不敢和我去大理寺?
走,谁不去谁是狗
两个怒气上头的女人推推搡搡,结果很显然。
我们根本没去到大理寺。
事实上,我们甚至没能踏出这条巷子。
很快就有一队人循声而来。
被双双拖走的时候,胞姐似乎才想起来了什么。
她和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重来之后,回这里找我。
临死前,我蓦然瞪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