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我离开西天取经路，又一次来到南天门前。
百万修士随杨戬剑开天门，群妖跟猴子摇旗冲锋，天外有无数燃火的陨石坠入云层，巍峨的白色仙宫轰然倒塌。
李靖带着十万大军挡在我面前，举塔喊我孽畜。
我咧开嘴笑，手一招，乾坤圈，混天绫，火尖枪高高扬起，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那十万天兵当场倒戈。
在漫天神佛仓皇的神色里，十万天兵眼中冒出和我一样的火，那是多少个苦心修炼，一朝登仙却被奴役千年的灵魂，日日夜夜，不甘不服，终于爆发。
来，一起叫日月换新天。
·1
猴子被压在五指山下那天，我蹲在牢里想了半晌，冲杨戬说不行，我得去找猴子，我欠他一人情。
杨戬在外边喝酒，左眼温润如玉，右眼苦口婆心，眉心第三只默默翻了一白眼: 是，三界都知道你哪吒是有情有义的好男儿，但你总得先出狱吧?玉帝让我来问罪，你就说知罪，完事给你爹道个歉，皆大欢喜。
我当场就嗔了，说杨二，跳脸是吧?当小爷不敢打你是吧?
杨戬说，塔，冲你塔爹道个歉。
我: 哦。
其实我之所以关牢里，归根结底还得怪那只猴，要不是他大闹天宫，也不至于把李靖那狗腿子惹出来。你说李靖也是，自己几斤几两没数吗，真当自己是天王，是元帅，别人刷刷往后退，就他接了军令乐得像狗，整个人啪往玉帝面前一跪，五体投地，屁股撅得那叫一个高。
他撅得姿势实在太好，我没忍住，当时就踹了一脚。
李靖轱辘轱辘在地上滚，滚完了满殿神仙大笑，他也不好不笑，只有回头看我的时候目露凶光，怀里的宝（我）塔（爹）隐隐有法力流转。
我冲他吹吹口哨，双手插兜仿佛事不关己。
后来我才知道，这老东西特有自知之明，人家就是信奉一个出来混，能打没个屁用，还得是有背景，有关系。
他的背景就是我爹，他的关系就是我。
狗东西把塔一举，老神在在，我特么冲下去跟猴子三头六臂，打生打死。
猴子还特么笑话我，说哟，这不是抽了龙筋闹了东海的小哪吒吗?怎么，被你爹逼死两回，还替你爹卖命呢?
我冷着脸，嘴角一歪，我说死猴子，你死定了。
三头六臂一开，火尖枪混天绫乾坤圈劈头盖脸地砸，猴子没这么多神兵，也没我这步步生莲的身法，三味真火的神通，我寻思就算不拿下他，教训教训也是好的。
没想到死猴子他妈的不讲武德，他开挂啊猴子拔几根毛，呼啦啦化身万千，化身万千我也不在乎，我三头六臂挡得住四面方，但你告诉我，为什么死猴子开分身，他手里金箍棒也能跟着开分身啊?
那天我一接招就麻了，啥玩意啊，没有假的，全是真的
四五招下来，我六臂发麻，混天绫和金砖飞出去也特么砸不到猴子真身，我干脆不砸了，抡起乾坤圈和火尖枪，硬打十万千根如意金箍棒。
打的我嘴唇渗血，打的我眼神狰狞，我咬紧牙关就不松手，血落在九重天外，又烧成九千里的燎原火，一枪枪把猴子的毛烧干了飘向云端。
猴子忽然不打了。
他在漫天的火焰里收棍而立，望着我嘴角的血，望着我不肯服输的眼睛。
他说，跟你打没意思。
我笑了，我说废话，要不是我爹在上边镇着，谁乐意跟你打?
猴子把头一抬: 就那男的?
我说不是，那是我爹的塔座，我爹是玲珑宝塔。
猴子: ???
且不说这塔代表了如来还是燃灯，有佛光还是有威能，反正我从我塔爹身后看见了明晃晃的四个大字，父慈子孝。
你要不孝，那爹就要让你孝了。
我把这事跟猴子一说，猴子龇牙咧嘴，说和尚不都四大皆空嘛，咋还管你孝不孝呢?
我把火尖枪一甩，说谁知道呢，还打不打?
猴子笑了，他笑起来特邪魅，四面方的风这会儿哗啦啦一吹，扬起猴子身后长长的披风。
他说: 哪吒，我去杀你爹，你帮我杀了天庭的降魔元帅李靖，如何?
我愣在那，穿过一千年来无人问津的旧时光，仿佛又一次回到四海龙王水淹陈塘关那天。所有百姓跪在地上，李靖把剑丢在城墙边，认罪说: 都是这妖魔闯下大祸，还请上神明鉴呐。
于是所有百姓的目光都望向我，我知道，他们是在等我死。
这时我听到我娘在哭，她想来上城，又被李靖的亲兵拉回去。我面无表情得拿起剑，回头对上李靖的眼。
李靖第一次不敢看我。
分明他从前一见我就瞪圆了眼，非吼即骂，这次倒不好看了。
我笑了笑，四海龙王，黑云压城，我说好，今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割骨还父，割肉还母。
从那之后，我以为我就跟李靖再无关系了，但我怎么都没想到，我娘为我立庙还魂，李靖还特地在我即将复活之际，又砸了我的庙。
三魂七魄已成型，我在香火之中与李靖对视，这次他没有不敢看我，他红着眼睛，摆明了不想让我回来。
我的魂体因愤怒而颤动: 李靖，你凭什么?
李靖怒斥道: 你不该活，你是妖孽，是孽障，你不是我的儿子，你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那时我就明白了，陈塘关那日，他终于想明白是自己错了，是他欠我，但他自以为是当爹的，当爹的怎么能错呢?而且他欠我的注定还不清，他不能让我活。
我死死盯着他，但觉胸中一股不平气涌上魂魄，我想不行，我不能死，我得活着，活着找他报仇。
当日，我硬是撑着魂体不散，回了我师父那边。
可当我莲花塑身，提枪归来，一路上听见的全特么是道理，从我师父到我娘，从他妈的燃灯到他妈的如来，全在那说纵然你爹有千不是万不是，那总是你爹，你不能杀他。
我攥着火尖枪，踩着风火轮，死死盯着李靖，眼睛望出血，却被玲珑宝塔的佛光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如来说，你不把他当爹，就以佛为父吧。
我喊了半天，吼了半天，佛光碎了又聚，聚了又散，莲花化身崩成一块块藕，又在佛光普照里变成无悲无喜的哪吒三太子。
记不清玲珑塔下过了多少次轮回，没人愿意为我说话，就是我师父，我娘，也只劝我别硬撑了，再撑下去真要魂飞魄散了，服软吧。
我瞅着李静苍白的脸，无神的眼，咧嘴一笑，满牙满口的血。
我说好，李靖，咱们来日方长。
到了天庭之后，我碰见杨戬，他说如来也好，燃灯也罢，他们不是多管闲事，他们是非管不可。
如果你爹做错了，你就能杀他，那这世上的神佛做错了，是不是就有人能杀神佛?你爹永远是你爹，神佛永远是神佛，就是错了，也有忠孝二字，叫你动弹不得。
我默了片刻，说三只眼看得就是比两只眼清楚。
杨戬顿了顿，说你三头六臂，六只眼，看不清纯粹是因为读书少。
我: ???
天庭里神仙这么多，只有杨戬算我半个朋友，可即便是杨戬，也不过是对我报以过来人的安慰，我总觉着有什么这世道不该是这样，不该只有我扛着枪，孤零零，恶狠狠，走在白玉灵石砌成的天宫里，看一群神仙跟四海龙王一样商量着如何鱼肉百姓。
直到这天猴子对我说，李靖这王蛋就该死，我替你挡着塔，你弄死他。
四面都是火，我嘴里还有跟猴子过招涌上来的血，我的眼眶一下就红了，我踏马重生之后一路杀到陈塘关，气性是大，可我想听的无非就是这个。
无非就是李靖该死
他枉为人父，没个为人的担当，还要把我挫骨扬灰，我哪吒杀他理所当然
那时只要有人对我说这句话，我便可以不杀他了。
可没人这么说，没人审判他，反而漫天神佛都保着他，护着他，捧他当了这劳什子托塔天王，降魔大元帅
我望着猴子，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的笑声荡起漫天的火焰，沸腾的火仿佛陈塘关前遮天蔽日的海水，我的笑声在火海中越传越高，撞上高高在上的神佛宫殿，又碎成片片纷飞的哭声，那哭声撕心裂肺，悲愤悲慨，藏着上千个春秋里无人问津的委屈与苦楚，喷薄而出。
好，咱们去杀我爹。
那天猴子从大火中冲出，锁子黄金甲上焦痕斑驳，大红披风破了几个洞，杀气却更为凛然，一眨眼就出现在李靖身前。
李靖下意识把玲珑宝塔砸了出去。
孙悟空被收进去了，但孙悟空不凭法力，仍旧是金刚不灭之身，又破塔而出。
这一关一破的功夫，我已跃在李靖身前，面如寒霜，一枪点出丈高火龙，顷刻间烟云倒卷，天兵退散，李靖那双眼睁得贼大。
这时天外传来一声叹息。
一灯如豆，接着光照万方，我什么都看不清，但知道这是燃灯来了。
燃灯这声叹息我特熟，当年认了塔爹，帮姬发他们伐纣的时候，燃灯还在西岐参战。截教的人一堆火箭落下来，那火也不是凡火，怎么灭都灭不掉。我倒是没事，可我四处奔走，也救不了那么多人，只要身上染了火，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点点被烧成灰。
皮肤烧焦了，人还在叫，烧到骨头里，人已经叫不出来了，那双眼睛还在晃动。
我怀里死过孩子，女孩，老人，战士，我受不了，踩着风火轮就要杀出去，被燃灯拦住了。我说你拦我做什么?
燃灯说，不急，缘法不到。
我说死了这么多人，管个屁的缘法。
当时燃灯还是阐教的道人，已经很有灵山那群秃驴的气质，他说你便是杀过去，为西岐百姓报了仇，便能灭火吗?便能救人吗?
我烦了，我说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吧
燃灯摇头，说什么都不做，就是缘法。
那会儿我没懂，但很快我就懂了，因为燃灯这狗东西不救火，不救人，所以西岐变成了人间地狱，活生生的人一个个的死，总有不忍心的神仙。
龙吉公主来了，西岐得救了，燃灯拉龙吉公主入伙，共抗截教。
至于死掉的西岐百姓，燃灯便只有一声叹息，他说命数如此，众生蒙昧不得解脱，固有此劫。
现在燃灯又来叹我了。
叹我固有此劫。
只恨我刚跟猴子打过，出手杀李靖也用不着拼命，招出一半，就撞上燃灯偷袭。
万丈明光，盖过我丈高火浪。
反正等我再醒过来，已经在牢里了。
后边的事，都是杨戬告诉我的，他说猴子败了，你和李靖退了之后，我又去跟他打了一阵，其实也不算打，变着身，东游西逛看了看九州荒，喝了点酒，聊了会儿天，我问他怎么就到这一步了，他灌了两口酒，说就是没忍住。
他还问我，既然都有神仙，神仙也受香火，凭什么还有东海西海泛洪波，还有忠奸生死不开眼?凭什么到了天上还分三六九等，凭什么我要给别人弯腰叩首?
杨戬说，这话我怎么答?我没法答，我只能告诉他你还是看开点，这世道就这样，你打不过，只能认怂。
猴子不认，猴子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还不认，又打上凌霄殿，被正在参加蟠桃会的如来佛祖一巴掌拍山底下去了。
关五百年呢，你不冲你塔爹道歉，你也要关五百年。
我想了想，说那你去替我看看猴子，跟他说，五百年后，我去找他，他想办成什么事，我都帮他。
我不去。
我: ???
我说，不是，我都要关五百年了，这点忙你不帮?
杨戬咳了两声，说不是我不想帮，是我刚烧了花果山，去了也没法带话，孙悟空就是明白我放火是为了给他多留些猴子猴孙，但也难免想咬我。
我: ……
我说，天庭连几只猴子都不放过?
杨戬淡淡一笑，说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我冷笑一声，一屁股坐在角落里，骂: 狗日的世道。
那天杨戬走的时候，背对着我，顿了顿，他罕见有这种犹豫的时候，他说: 五百年后，天庭跟灵山有个西游计划，你既然不愿认罪，我可以试试让你一起去。
我眯了眯眼，觉着三只眼有点不对劲。
这事他有什么好犹豫的?
·2
五百年后，我才知道原来杨戬也特么要去西天取经。
这货向来跟玉帝他们混得深，司法天神，还顶着个侄子的名头，建言献策的事也方便。他说灵山要传教，天庭要功德，西行之事关系重大，明争暗斗一定不少。哪吒跟灵山颇有渊源，自身又桀骜难驯，留他在天庭，不如放他去灵山。
玉帝皱眉，说让哪吒跟孙悟空凑一起，不太好吧?
杨戬说，舅舅放心，可以派小侄同去，小侄愿为天庭耳目，一路监督二人，同时提防灵山对天庭不利。
玉帝想起杨戬这些年的安分，放火烧山的果断，微微点了点头。
当初杨戬为了他娘斧劈桃山，大闹天宫，杀了九个金乌，固然历历在目，可玉帝也懂，那会儿杨戬实在年轻，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容易犯错的。
玉帝如今就很欣慰，他笑着对杨戬道: 你长大了，愿为舅舅分忧，再好不过。你娘的事，朕也很痛心，朕也只有她这一个妹妹，可她私通凡人，天条在此，只能压在山下。你又不管不顾劈山救她……如今你是这个司法天神，想来也该明白，天庭威严，断不可犯，你既劈山，那你娘便不可能活命了，朕只能忍痛叫金乌晒死了……
舅舅，陈年往事，不必再提，侄儿当日年少气盛，犯下杀孽，受师门庇护，舅舅开恩，才能保全至今，自当为天庭出力。
好，只是西行之人皆有罪名，侄儿身为司法天神，能有何罪?
杨戬想了想，施礼道: 陛下，冒犯了。
玉帝: ?
杨戬眉心天眼一开，当场把玉帝定了一刹那，顷刻间天庭钟声响彻——玉帝被攻击，凌霄殿内的阵法拔地而起，万剑穿梭，要取杨戬性命。
杨戬三尖两刃刀荡出一圈弧光，整个人从剑阵里趟过，黑袍白衫全数血染。
他到了玉帝身前。
玉帝瞳孔下意识睁大，法力尽数涌上，终于破了杨戬的天眼神光。
噗通一声，杨戬跪在玉帝身前。
溅玉帝一身的血，让玉帝的脸皮轻轻一跳。
杨戬道: 侄儿冒犯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门外哗啦啦响起一堆脚步声，为首的正是托塔李靖，口中都喊着护驾来迟。迎着一众神仙的目光，玉帝又看向杨戬，感觉自己被杨戬架这了。
自己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真把杨戬定了罪，杀他，要么就把他定进西行路上，安排。
玉帝沉思良久，还是觉得不能自断一臂，自家侄儿是有点平静发疯的毛病，可真遇上事，冲锋陷阵，对付大妖佛陀，少不了他。
遂大手一挥，直接把杨戬压在了玉门关。
于是当唐僧啃着桃，念着经，走过玉门关时，就收了他的大徒弟杨二郎。唐僧瞅着杨戬，杨戬望着唐僧，两人一个面如冠玉，一个不杂尘埃，一个剑眉星目，一个澄澈琉璃。
唐僧啧了一下，所有不杂尘埃的琉璃佛子气质整段垮掉。
他说你这派头，我就不给你起法号了吧?
杨戬笑道: 法号也是代号，本就不必另起。
唐僧一竖大拇指: 我早就发现了，这年头除了灵山那群秃驴，是个人都有慧根
杨戬说，苦命人，最不缺的就是慧根。
唐僧眼前一亮，笑道: 你慧根有七层楼那么高了。
杨戬也笑，说是啊，我都苦了这么多年，慧根养的这么高，该够用了。
后来到了五行山，唐僧又捞出来孙悟空，孙悟空盯着杨戬一脸狐疑，天天上蹿下跳，说大师兄这名头怎么听怎么耳熟，怎么听怎么应该是我的吧?
我则是在流沙河大牢待了五百年，天天还要受万剑穿心，李靖天天在那盯着，还装特么慈父，说你服个软，这些刑罚就算了。
我翻个白眼，都懒得理他。
五百年快结束的时候，流沙河里来了个观音，在那给我讲剧本，走流程。我走个毛线流程，唐僧他们一到，我直接窜出来，一身剑伤，混天绫乱特么飘，我说别废话了，直接走吧。
唐僧说，多少打一架吧，不然凑不出十一难了。
我说行，那我跟你打一架。
唐僧啪一下把《西游记》扣上，说贫僧这辈子最烦繁文缛节，走走走，赶紧上西天。
师徒四人，齐活儿。
哦，还有匹马，也不知道为啥，这马见了我就打哆嗦。
当然，路上我也发现猴子跟我们不一样，我和杨戬脑袋上空空荡荡，啥也没有，就猴子脑袋上还有金箍。
我指着那玩意，说这是啥?
猴子说，这是如来和观音弄的，上边雕了一堆花果山的猴子，和尚一念，金箍就往我脑袋里钻，挣不开，拿不下，还附带特么精神攻击，猴子猴孙的哀嚎一遍遍地响。
我了然，这不就是高配版塔爹吗?
我怪笑，说恭喜你，从今儿起，你也有你的箍爹了。
然后我俩齐刷刷回头，盯着杨戬。
杨戬也笑，说我不用箍，也不用塔，我不像你们，猴子猴孙死了，娘也死了，从此赤条条无牵挂，我的兄弟和狗都在天庭，我用什么箍和塔?
我又了然，还怪笑，我说这就是驯狗的三种手法呗?
杨戬瞄我一眼，没说话。
猴子闷闷的，跟大闹天宫时的脾气全然不同了。
我双手插兜，走在他俩中间，总觉得气氛不对，我说咱们仨，天上地下，也没谁比咱们仨更有反骨了吧?怎么还老老实实取西经呢?不应该啊要不打一架吧，我被关了五百年，五百年啊，不打一架我浑身难受。
打一架再被关五百年?
那不行，这次打死为止，李靖燃灯这些狗东西不死，我死。
那你去啊。
我生无可恋地发出一声长叹，脑袋歪过去看孙悟空，我说没办法啊，大丈夫先报恩，再报仇，我得帮这死猴子完成他的事，再想我的事。
猴子落在后边，对这种敏感话题应也不应，硬转道: 让那和尚自己挑着担，牵着马，是不是不太讲究?
我们仨走出老远了，一回头，唐僧自己呼哧呼哧，大包小包，拖着马跋涉在后边。
我眨眨眼，说那么一大匹马，怎么就不能给和尚分担分担呢?
猴子默了片刻，他说那是龙马，龙，压根不敢靠近你，多走两步，都要和尚拽。
我一下就恍然了。
没事，不耽误，我扭头接着走。
·3
我发现杨戬不对劲，是在五庄观里。
当然五庄观本身就不对劲，道观里一堆小女孩，看起来天真无邪，偏还有许多小女孩怀有身孕，我问唐僧，这都是怎么怀的，唐僧说，阿弥他个陀佛的，你问杨戬去。
我扭头去看杨二。
杨二说，别急，等两天你就看见了。
两三天后，果然，天庭上下来一堆老熟人，什么司命星君，什么巨灵神，跟镇元子乐乐呵呵，跑到五庄观后院，一人揽着几个小女孩回了屋。
我眉头一跳，问杨二道: 仙凡不是不能相恋吗，他们干嘛呢?
杨戬说，哦，他们不是相恋，他们就是玩玩，玩玩没事，跟我妈似的定居人间，打通仙凡壁垒，那才是死罪。
我说这他妈的，你能忍?
猴子没说话，金箍棒不知何时已经掏出来了，隔着满手猴毛，我都能看见他青筋暴起。
我说等啥呢，杀了杀了，全他妈杀了。
当天我就抡起乾坤圈，砸了后院的墙，烟尘四起里，混天绫兜出漫天霞光，有一个算一个，把这群神仙定在了屋里。
奈何还不等我一枪扎过去，天外就传来了我特熟悉，又特恶心的声音。
孽障，住手
威风堂堂，中气十足，像是在喊大威天龙，这一听就知道李靖手里托着塔。
于是那天我谁都没杀掉，当然这些神仙也不方便做点什么腌臜事了，只有镇元子笑呵呵的走出来，说叨扰贵客雅兴，这几个新鲜的人参果，就当赔罪了。
镇元子当着我面做了人参果，他把一个少女的肚子剖开，取出未成形的胎儿，这胎儿是仙凡结合而生，能从其中抽取到一种特殊的灵韵。
借人参果树之造化，成延年益寿，增进法力之珍宝。
原来这特么就是人参果。
司命星君和巨灵神收了果子，笑得彬彬有礼，回头看我一眼，我被压在地上，灰头土脸。于是他们的笑容里就掺杂了许多不屑和傲慢，他们说，孽障就是孽障，为几条贱命就发疯，被关了五百年，还这么不通神性，李靖，你生的什么玩意?
我被宝塔定住，目眦欲裂，我瞅着孙悟空，说猴子，你特么上啊，不把这群狗神仙杀光，你配当齐天大圣吗?
猴子握棍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我看见他头上的金箍正使劲往他脑袋里钻。
我又去看杨戬，我说你不司法天神吗，你管啊
杨戬的声音高高渺渺，像从九重天上飘下来，他说我管不了，人参果不违天规。
天上的李靖缓缓落到杨戬身旁，还在那笑，他说孽障，你以为谁都如你一般冥顽不灵吗?正是二郎显圣真君将你犯上作乱的心思报与天庭，为父才能及时赶到。这一趟西天取经，分的是西天功德，磨的是你与泼猴之秉性，二郎显圣真君如此尊贵之人，走这一遭不过是为了盯着你们，到最后，尔等孽障归顺灵山，真君还是要回天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我霍然扭头，错愕望着杨戬。
杨戬点头道: 天规自然是对的，如果天规不对，我娘不是白死了吗?
我嗔了，我知道我现在一点儿都动不了，可我还是想一巴掌抽在杨戬那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的脸上。
风声掠过右臂，我忽然发现我能动了。
我胳膊能抬起来了
我猛地抬头，发现李靖的手上不知何时已经空了，原本应该在那的宝塔，忽然就到了唐僧手上。
李靖: ???
这么多年，玲珑宝塔一身佛光，他在天庭行走的时候，别人连碰都碰不到，以至于他完全没想过会有人轻轻一拿就拿走了啊
更别说这和尚怎么挪到自己身边的，怎么一点痕迹都没有啊
李靖额头冷汗直冒，他说圣僧，圣僧你快把塔给我吧。
唐僧拿着塔，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李靖伸手过来的时候他一个后跳，笑道: 就不给你。
接着唐僧脸上的笑容一秒消失，他还是盯着李靖，但我知道，他是说给我听的。
唐僧淡淡道: 不是要杀光吗，愣着干嘛?
我一个激灵拔地而起，司命星君和巨灵神不屑的笑容还没收回，火尖枪
百万修士随杨戬剑开天门，群妖跟猴子摇旗冲锋，天外有无数燃火的陨石坠入云层，巍峨的白色仙宫轰然倒塌。
李靖带着十万大军挡在我面前，举塔喊我孽畜。
我咧开嘴笑，手一招，乾坤圈，混天绫，火尖枪高高扬起，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那十万天兵当场倒戈。
在漫天神佛仓皇的神色里，十万天兵眼中冒出和我一样的火，那是多少个苦心修炼，一朝登仙却被奴役千年的灵魂，日日夜夜，不甘不服，终于爆发。
来，一起叫日月换新天。
·1
猴子被压在五指山下那天，我蹲在牢里想了半晌，冲杨戬说不行，我得去找猴子，我欠他一人情。
杨戬在外边喝酒，左眼温润如玉，右眼苦口婆心，眉心第三只默默翻了一白眼: 是，三界都知道你哪吒是有情有义的好男儿，但你总得先出狱吧?玉帝让我来问罪，你就说知罪，完事给你爹道个歉，皆大欢喜。
我当场就嗔了，说杨二，跳脸是吧?当小爷不敢打你是吧?
杨戬说，塔，冲你塔爹道个歉。
我: 哦。
其实我之所以关牢里，归根结底还得怪那只猴，要不是他大闹天宫，也不至于把李靖那狗腿子惹出来。你说李靖也是，自己几斤几两没数吗，真当自己是天王，是元帅，别人刷刷往后退，就他接了军令乐得像狗，整个人啪往玉帝面前一跪，五体投地，屁股撅得那叫一个高。
他撅得姿势实在太好，我没忍住，当时就踹了一脚。
李靖轱辘轱辘在地上滚，滚完了满殿神仙大笑，他也不好不笑，只有回头看我的时候目露凶光，怀里的宝（我）塔（爹）隐隐有法力流转。
我冲他吹吹口哨，双手插兜仿佛事不关己。
后来我才知道，这老东西特有自知之明，人家就是信奉一个出来混，能打没个屁用，还得是有背景，有关系。
他的背景就是我爹，他的关系就是我。
狗东西把塔一举，老神在在，我特么冲下去跟猴子三头六臂，打生打死。
猴子还特么笑话我，说哟，这不是抽了龙筋闹了东海的小哪吒吗?怎么，被你爹逼死两回，还替你爹卖命呢?
我冷着脸，嘴角一歪，我说死猴子，你死定了。
三头六臂一开，火尖枪混天绫乾坤圈劈头盖脸地砸，猴子没这么多神兵，也没我这步步生莲的身法，三味真火的神通，我寻思就算不拿下他，教训教训也是好的。
没想到死猴子他妈的不讲武德，他开挂啊猴子拔几根毛，呼啦啦化身万千，化身万千我也不在乎，我三头六臂挡得住四面方，但你告诉我，为什么死猴子开分身，他手里金箍棒也能跟着开分身啊?
那天我一接招就麻了，啥玩意啊，没有假的，全是真的
四五招下来，我六臂发麻，混天绫和金砖飞出去也特么砸不到猴子真身，我干脆不砸了，抡起乾坤圈和火尖枪，硬打十万千根如意金箍棒。
打的我嘴唇渗血，打的我眼神狰狞，我咬紧牙关就不松手，血落在九重天外，又烧成九千里的燎原火，一枪枪把猴子的毛烧干了飘向云端。
猴子忽然不打了。
他在漫天的火焰里收棍而立，望着我嘴角的血，望着我不肯服输的眼睛。
他说，跟你打没意思。
我笑了，我说废话，要不是我爹在上边镇着，谁乐意跟你打?
猴子把头一抬: 就那男的?
我说不是，那是我爹的塔座，我爹是玲珑宝塔。
猴子: ???
且不说这塔代表了如来还是燃灯，有佛光还是有威能，反正我从我塔爹身后看见了明晃晃的四个大字，父慈子孝。
你要不孝，那爹就要让你孝了。
我把这事跟猴子一说，猴子龇牙咧嘴，说和尚不都四大皆空嘛，咋还管你孝不孝呢?
我把火尖枪一甩，说谁知道呢，还打不打?
猴子笑了，他笑起来特邪魅，四面方的风这会儿哗啦啦一吹，扬起猴子身后长长的披风。
他说: 哪吒，我去杀你爹，你帮我杀了天庭的降魔元帅李靖，如何?
我愣在那，穿过一千年来无人问津的旧时光，仿佛又一次回到四海龙王水淹陈塘关那天。所有百姓跪在地上，李靖把剑丢在城墙边，认罪说: 都是这妖魔闯下大祸，还请上神明鉴呐。
于是所有百姓的目光都望向我，我知道，他们是在等我死。
这时我听到我娘在哭，她想来上城，又被李靖的亲兵拉回去。我面无表情得拿起剑，回头对上李靖的眼。
李靖第一次不敢看我。
分明他从前一见我就瞪圆了眼，非吼即骂，这次倒不好看了。
我笑了笑，四海龙王，黑云压城，我说好，今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割骨还父，割肉还母。
从那之后，我以为我就跟李靖再无关系了，但我怎么都没想到，我娘为我立庙还魂，李靖还特地在我即将复活之际，又砸了我的庙。
三魂七魄已成型，我在香火之中与李靖对视，这次他没有不敢看我，他红着眼睛，摆明了不想让我回来。
我的魂体因愤怒而颤动: 李靖，你凭什么?
李靖怒斥道: 你不该活，你是妖孽，是孽障，你不是我的儿子，你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那时我就明白了，陈塘关那日，他终于想明白是自己错了，是他欠我，但他自以为是当爹的，当爹的怎么能错呢?而且他欠我的注定还不清，他不能让我活。
我死死盯着他，但觉胸中一股不平气涌上魂魄，我想不行，我不能死，我得活着，活着找他报仇。
当日，我硬是撑着魂体不散，回了我师父那边。
可当我莲花塑身，提枪归来，一路上听见的全特么是道理，从我师父到我娘，从他妈的燃灯到他妈的如来，全在那说纵然你爹有千不是万不是，那总是你爹，你不能杀他。
我攥着火尖枪，踩着风火轮，死死盯着李靖，眼睛望出血，却被玲珑宝塔的佛光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如来说，你不把他当爹，就以佛为父吧。
我喊了半天，吼了半天，佛光碎了又聚，聚了又散，莲花化身崩成一块块藕，又在佛光普照里变成无悲无喜的哪吒三太子。
记不清玲珑塔下过了多少次轮回，没人愿意为我说话，就是我师父，我娘，也只劝我别硬撑了，再撑下去真要魂飞魄散了，服软吧。
我瞅着李静苍白的脸，无神的眼，咧嘴一笑，满牙满口的血。
我说好，李靖，咱们来日方长。
到了天庭之后，我碰见杨戬，他说如来也好，燃灯也罢，他们不是多管闲事，他们是非管不可。
如果你爹做错了，你就能杀他，那这世上的神佛做错了，是不是就有人能杀神佛?你爹永远是你爹，神佛永远是神佛，就是错了，也有忠孝二字，叫你动弹不得。
我默了片刻，说三只眼看得就是比两只眼清楚。
杨戬顿了顿，说你三头六臂，六只眼，看不清纯粹是因为读书少。
我: ???
天庭里神仙这么多，只有杨戬算我半个朋友，可即便是杨戬，也不过是对我报以过来人的安慰，我总觉着有什么这世道不该是这样，不该只有我扛着枪，孤零零，恶狠狠，走在白玉灵石砌成的天宫里，看一群神仙跟四海龙王一样商量着如何鱼肉百姓。
直到这天猴子对我说，李靖这王蛋就该死，我替你挡着塔，你弄死他。
四面都是火，我嘴里还有跟猴子过招涌上来的血，我的眼眶一下就红了，我踏马重生之后一路杀到陈塘关，气性是大，可我想听的无非就是这个。
无非就是李靖该死
他枉为人父，没个为人的担当，还要把我挫骨扬灰，我哪吒杀他理所当然
那时只要有人对我说这句话，我便可以不杀他了。
可没人这么说，没人审判他，反而漫天神佛都保着他，护着他，捧他当了这劳什子托塔天王，降魔大元帅
我望着猴子，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的笑声荡起漫天的火焰，沸腾的火仿佛陈塘关前遮天蔽日的海水，我的笑声在火海中越传越高，撞上高高在上的神佛宫殿，又碎成片片纷飞的哭声，那哭声撕心裂肺，悲愤悲慨，藏着上千个春秋里无人问津的委屈与苦楚，喷薄而出。
好，咱们去杀我爹。
那天猴子从大火中冲出，锁子黄金甲上焦痕斑驳，大红披风破了几个洞，杀气却更为凛然，一眨眼就出现在李靖身前。
李靖下意识把玲珑宝塔砸了出去。
孙悟空被收进去了，但孙悟空不凭法力，仍旧是金刚不灭之身，又破塔而出。
这一关一破的功夫，我已跃在李靖身前，面如寒霜，一枪点出丈高火龙，顷刻间烟云倒卷，天兵退散，李靖那双眼睁得贼大。
这时天外传来一声叹息。
一灯如豆，接着光照万方，我什么都看不清，但知道这是燃灯来了。
燃灯这声叹息我特熟，当年认了塔爹，帮姬发他们伐纣的时候，燃灯还在西岐参战。截教的人一堆火箭落下来，那火也不是凡火，怎么灭都灭不掉。我倒是没事，可我四处奔走，也救不了那么多人，只要身上染了火，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点点被烧成灰。
皮肤烧焦了，人还在叫，烧到骨头里，人已经叫不出来了，那双眼睛还在晃动。
我怀里死过孩子，女孩，老人，战士，我受不了，踩着风火轮就要杀出去，被燃灯拦住了。我说你拦我做什么?
燃灯说，不急，缘法不到。
我说死了这么多人，管个屁的缘法。
当时燃灯还是阐教的道人，已经很有灵山那群秃驴的气质，他说你便是杀过去，为西岐百姓报了仇，便能灭火吗?便能救人吗?
我烦了，我说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吧
燃灯摇头，说什么都不做，就是缘法。
那会儿我没懂，但很快我就懂了，因为燃灯这狗东西不救火，不救人，所以西岐变成了人间地狱，活生生的人一个个的死，总有不忍心的神仙。
龙吉公主来了，西岐得救了，燃灯拉龙吉公主入伙，共抗截教。
至于死掉的西岐百姓，燃灯便只有一声叹息，他说命数如此，众生蒙昧不得解脱，固有此劫。
现在燃灯又来叹我了。
叹我固有此劫。
只恨我刚跟猴子打过，出手杀李靖也用不着拼命，招出一半，就撞上燃灯偷袭。
万丈明光，盖过我丈高火浪。
反正等我再醒过来，已经在牢里了。
后边的事，都是杨戬告诉我的，他说猴子败了，你和李靖退了之后，我又去跟他打了一阵，其实也不算打，变着身，东游西逛看了看九州荒，喝了点酒，聊了会儿天，我问他怎么就到这一步了，他灌了两口酒，说就是没忍住。
他还问我，既然都有神仙，神仙也受香火，凭什么还有东海西海泛洪波，还有忠奸生死不开眼?凭什么到了天上还分三六九等，凭什么我要给别人弯腰叩首?
杨戬说，这话我怎么答?我没法答，我只能告诉他你还是看开点，这世道就这样，你打不过，只能认怂。
猴子不认，猴子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还不认，又打上凌霄殿，被正在参加蟠桃会的如来佛祖一巴掌拍山底下去了。
关五百年呢，你不冲你塔爹道歉，你也要关五百年。
我想了想，说那你去替我看看猴子，跟他说，五百年后，我去找他，他想办成什么事，我都帮他。
我不去。
我: ???
我说，不是，我都要关五百年了，这点忙你不帮?
杨戬咳了两声，说不是我不想帮，是我刚烧了花果山，去了也没法带话，孙悟空就是明白我放火是为了给他多留些猴子猴孙，但也难免想咬我。
我: ……
我说，天庭连几只猴子都不放过?
杨戬淡淡一笑，说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我冷笑一声，一屁股坐在角落里，骂: 狗日的世道。
那天杨戬走的时候，背对着我，顿了顿，他罕见有这种犹豫的时候，他说: 五百年后，天庭跟灵山有个西游计划，你既然不愿认罪，我可以试试让你一起去。
我眯了眯眼，觉着三只眼有点不对劲。
这事他有什么好犹豫的?
·2
五百年后，我才知道原来杨戬也特么要去西天取经。
这货向来跟玉帝他们混得深，司法天神，还顶着个侄子的名头，建言献策的事也方便。他说灵山要传教，天庭要功德，西行之事关系重大，明争暗斗一定不少。哪吒跟灵山颇有渊源，自身又桀骜难驯，留他在天庭，不如放他去灵山。
玉帝皱眉，说让哪吒跟孙悟空凑一起，不太好吧?
杨戬说，舅舅放心，可以派小侄同去，小侄愿为天庭耳目，一路监督二人，同时提防灵山对天庭不利。
玉帝想起杨戬这些年的安分，放火烧山的果断，微微点了点头。
当初杨戬为了他娘斧劈桃山，大闹天宫，杀了九个金乌，固然历历在目，可玉帝也懂，那会儿杨戬实在年轻，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容易犯错的。
玉帝如今就很欣慰，他笑着对杨戬道: 你长大了，愿为舅舅分忧，再好不过。你娘的事，朕也很痛心，朕也只有她这一个妹妹，可她私通凡人，天条在此，只能压在山下。你又不管不顾劈山救她……如今你是这个司法天神，想来也该明白，天庭威严，断不可犯，你既劈山，那你娘便不可能活命了，朕只能忍痛叫金乌晒死了……
舅舅，陈年往事，不必再提，侄儿当日年少气盛，犯下杀孽，受师门庇护，舅舅开恩，才能保全至今，自当为天庭出力。
好，只是西行之人皆有罪名，侄儿身为司法天神，能有何罪?
杨戬想了想，施礼道: 陛下，冒犯了。
玉帝: ?
杨戬眉心天眼一开，当场把玉帝定了一刹那，顷刻间天庭钟声响彻——玉帝被攻击，凌霄殿内的阵法拔地而起，万剑穿梭，要取杨戬性命。
杨戬三尖两刃刀荡出一圈弧光，整个人从剑阵里趟过，黑袍白衫全数血染。
他到了玉帝身前。
玉帝瞳孔下意识睁大，法力尽数涌上，终于破了杨戬的天眼神光。
噗通一声，杨戬跪在玉帝身前。
溅玉帝一身的血，让玉帝的脸皮轻轻一跳。
杨戬道: 侄儿冒犯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门外哗啦啦响起一堆脚步声，为首的正是托塔李靖，口中都喊着护驾来迟。迎着一众神仙的目光，玉帝又看向杨戬，感觉自己被杨戬架这了。
自己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真把杨戬定了罪，杀他，要么就把他定进西行路上，安排。
玉帝沉思良久，还是觉得不能自断一臂，自家侄儿是有点平静发疯的毛病，可真遇上事，冲锋陷阵，对付大妖佛陀，少不了他。
遂大手一挥，直接把杨戬压在了玉门关。
于是当唐僧啃着桃，念着经，走过玉门关时，就收了他的大徒弟杨二郎。唐僧瞅着杨戬，杨戬望着唐僧，两人一个面如冠玉，一个不杂尘埃，一个剑眉星目，一个澄澈琉璃。
唐僧啧了一下，所有不杂尘埃的琉璃佛子气质整段垮掉。
他说你这派头，我就不给你起法号了吧?
杨戬笑道: 法号也是代号，本就不必另起。
唐僧一竖大拇指: 我早就发现了，这年头除了灵山那群秃驴，是个人都有慧根
杨戬说，苦命人，最不缺的就是慧根。
唐僧眼前一亮，笑道: 你慧根有七层楼那么高了。
杨戬也笑，说是啊，我都苦了这么多年，慧根养的这么高，该够用了。
后来到了五行山，唐僧又捞出来孙悟空，孙悟空盯着杨戬一脸狐疑，天天上蹿下跳，说大师兄这名头怎么听怎么耳熟，怎么听怎么应该是我的吧?
我则是在流沙河大牢待了五百年，天天还要受万剑穿心，李靖天天在那盯着，还装特么慈父，说你服个软，这些刑罚就算了。
我翻个白眼，都懒得理他。
五百年快结束的时候，流沙河里来了个观音，在那给我讲剧本，走流程。我走个毛线流程，唐僧他们一到，我直接窜出来，一身剑伤，混天绫乱特么飘，我说别废话了，直接走吧。
唐僧说，多少打一架吧，不然凑不出十一难了。
我说行，那我跟你打一架。
唐僧啪一下把《西游记》扣上，说贫僧这辈子最烦繁文缛节，走走走，赶紧上西天。
师徒四人，齐活儿。
哦，还有匹马，也不知道为啥，这马见了我就打哆嗦。
当然，路上我也发现猴子跟我们不一样，我和杨戬脑袋上空空荡荡，啥也没有，就猴子脑袋上还有金箍。
我指着那玩意，说这是啥?
猴子说，这是如来和观音弄的，上边雕了一堆花果山的猴子，和尚一念，金箍就往我脑袋里钻，挣不开，拿不下，还附带特么精神攻击，猴子猴孙的哀嚎一遍遍地响。
我了然，这不就是高配版塔爹吗?
我怪笑，说恭喜你，从今儿起，你也有你的箍爹了。
然后我俩齐刷刷回头，盯着杨戬。
杨戬也笑，说我不用箍，也不用塔，我不像你们，猴子猴孙死了，娘也死了，从此赤条条无牵挂，我的兄弟和狗都在天庭，我用什么箍和塔?
我又了然，还怪笑，我说这就是驯狗的三种手法呗?
杨戬瞄我一眼，没说话。
猴子闷闷的，跟大闹天宫时的脾气全然不同了。
我双手插兜，走在他俩中间，总觉得气氛不对，我说咱们仨，天上地下，也没谁比咱们仨更有反骨了吧?怎么还老老实实取西经呢?不应该啊要不打一架吧，我被关了五百年，五百年啊，不打一架我浑身难受。
打一架再被关五百年?
那不行，这次打死为止，李靖燃灯这些狗东西不死，我死。
那你去啊。
我生无可恋地发出一声长叹，脑袋歪过去看孙悟空，我说没办法啊，大丈夫先报恩，再报仇，我得帮这死猴子完成他的事，再想我的事。
猴子落在后边，对这种敏感话题应也不应，硬转道: 让那和尚自己挑着担，牵着马，是不是不太讲究?
我们仨走出老远了，一回头，唐僧自己呼哧呼哧，大包小包，拖着马跋涉在后边。
我眨眨眼，说那么一大匹马，怎么就不能给和尚分担分担呢?
猴子默了片刻，他说那是龙马，龙，压根不敢靠近你，多走两步，都要和尚拽。
我一下就恍然了。
没事，不耽误，我扭头接着走。
·3
我发现杨戬不对劲，是在五庄观里。
当然五庄观本身就不对劲，道观里一堆小女孩，看起来天真无邪，偏还有许多小女孩怀有身孕，我问唐僧，这都是怎么怀的，唐僧说，阿弥他个陀佛的，你问杨戬去。
我扭头去看杨二。
杨二说，别急，等两天你就看见了。
两三天后，果然，天庭上下来一堆老熟人，什么司命星君，什么巨灵神，跟镇元子乐乐呵呵，跑到五庄观后院，一人揽着几个小女孩回了屋。
我眉头一跳，问杨二道: 仙凡不是不能相恋吗，他们干嘛呢?
杨戬说，哦，他们不是相恋，他们就是玩玩，玩玩没事，跟我妈似的定居人间，打通仙凡壁垒，那才是死罪。
我说这他妈的，你能忍?
猴子没说话，金箍棒不知何时已经掏出来了，隔着满手猴毛，我都能看见他青筋暴起。
我说等啥呢，杀了杀了，全他妈杀了。
当天我就抡起乾坤圈，砸了后院的墙，烟尘四起里，混天绫兜出漫天霞光，有一个算一个，把这群神仙定在了屋里。
奈何还不等我一枪扎过去，天外就传来了我特熟悉，又特恶心的声音。
孽障，住手
威风堂堂，中气十足，像是在喊大威天龙，这一听就知道李靖手里托着塔。
于是那天我谁都没杀掉，当然这些神仙也不方便做点什么腌臜事了，只有镇元子笑呵呵的走出来，说叨扰贵客雅兴，这几个新鲜的人参果，就当赔罪了。
镇元子当着我面做了人参果，他把一个少女的肚子剖开，取出未成形的胎儿，这胎儿是仙凡结合而生，能从其中抽取到一种特殊的灵韵。
借人参果树之造化，成延年益寿，增进法力之珍宝。
原来这特么就是人参果。
司命星君和巨灵神收了果子，笑得彬彬有礼，回头看我一眼，我被压在地上，灰头土脸。于是他们的笑容里就掺杂了许多不屑和傲慢，他们说，孽障就是孽障，为几条贱命就发疯，被关了五百年，还这么不通神性，李靖，你生的什么玩意?
我被宝塔定住，目眦欲裂，我瞅着孙悟空，说猴子，你特么上啊，不把这群狗神仙杀光，你配当齐天大圣吗?
猴子握棍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我看见他头上的金箍正使劲往他脑袋里钻。
我又去看杨戬，我说你不司法天神吗，你管啊
杨戬的声音高高渺渺，像从九重天上飘下来，他说我管不了，人参果不违天规。
天上的李靖缓缓落到杨戬身旁，还在那笑，他说孽障，你以为谁都如你一般冥顽不灵吗?正是二郎显圣真君将你犯上作乱的心思报与天庭，为父才能及时赶到。这一趟西天取经，分的是西天功德，磨的是你与泼猴之秉性，二郎显圣真君如此尊贵之人，走这一遭不过是为了盯着你们，到最后，尔等孽障归顺灵山，真君还是要回天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我霍然扭头，错愕望着杨戬。
杨戬点头道: 天规自然是对的，如果天规不对，我娘不是白死了吗?
我嗔了，我知道我现在一点儿都动不了，可我还是想一巴掌抽在杨戬那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的脸上。
风声掠过右臂，我忽然发现我能动了。
我胳膊能抬起来了
我猛地抬头，发现李靖的手上不知何时已经空了，原本应该在那的宝塔，忽然就到了唐僧手上。
李靖: ???
这么多年，玲珑宝塔一身佛光，他在天庭行走的时候，别人连碰都碰不到，以至于他完全没想过会有人轻轻一拿就拿走了啊
更别说这和尚怎么挪到自己身边的，怎么一点痕迹都没有啊
李靖额头冷汗直冒，他说圣僧，圣僧你快把塔给我吧。
唐僧拿着塔，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李靖伸手过来的时候他一个后跳，笑道: 就不给你。
接着唐僧脸上的笑容一秒消失，他还是盯着李靖，但我知道，他是说给我听的。
唐僧淡淡道: 不是要杀光吗，愣着干嘛?
我一个激灵拔地而起，司命星君和巨灵神不屑的笑容还没收回，火尖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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